蝉一寸

微博同名 蝉一寸

成年前夕的一次溃逃

月岛萤X山口忠   全文1W6

原著向

这个故事,是源自于我的一个梦。有关于月岛萤成年的那个夏天,有关于他对人生的自我探索与诘问,有关于一段友情漫长的,苦涩的变质。


后续请见:于你口中的一句落日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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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GM:À la claire fontaine-genevoise
Une amitié-Philippe Rombi
対落-センチミリメンタル


01

 

十九岁那年,暑假刚刚过了一半,暑气未消的九月初,月岛萤去了法国。

因为大学期间排球社某次比赛中的亮眼表现,英语也说得流利,他被挑去参加日法友好城市的一个交换活动,作为日本大学生代表队,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青年排球集训和文化交流。

 

聊天群里,高中校友们知道了都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嚷嚷,什么公费出国旅游啊,什么月岛晋升国际选手身价暴涨啊,苟富贵无相忘啊,学长学弟开起玩笑来都肆无忌惮,口无遮拦。

“快来巴西找我玩!”日向用表情包兴奋地乱舞。

“巴西和法国都不在一个半球!蠢货!”影山直接开语音怼他。

“影山现在地理不错了啊!有长进有长进!”大地欣慰之意溢出屏幕。

从月岛又聊到及川彻,又聊到影山和日向现在的日常训练,再扯到大四三人组的实习工作。整整一天,吵吵嚷嚷,没完没了。

 

只有月岛萤和山口忠两人异常沉默。

“你说他们俩个,是不是手机被偷了。”西谷的猜测大胆,且离谱。

“都不在一个国家,还能同步被偷?”田中匪夷所思。

异国他乡,月岛第一天的训练结束,从柜子里拿出手机,已经爆炸的聊天记录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吵得眼睛疼,但又好像都和自己有关,月岛萤按住累到狂跳的太阳穴,耐着性子看清最后一条。

“没被偷,在训练。”他简短回复,把手机扔进包里,擦汗更衣,下楼集合。

 

交换活动,这是月岛萤暑假跑来法国明面上的理由,冠冕堂皇,无懈可击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其实他是逃走的。准确的说,这是一次溃逃。

 

一个月前,期末考试刚刚结束,月岛萤接到邀请的时候,其实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。大二的期末,他成功申请到了东京一家私立博物馆的实习机会,负责一些翻译和校对的工作,运气好的话可以参与到策展会议。总之工作琐碎繁杂,但可以通过查阅内部资料,来完成自己下学期想研究的课题论文。

多好,白天可以去单位坐班吹空调,太阳下山就去找音驹和枭谷旧友们练球,电费能省一大半。如意算盘打得到位,时间规划准确到每一刻钟,严密周全。他完美地掌控着时间和自己的人生,难得愉悦到不行,结果突然杀出来一个交流活动,一切都被打乱了。

“纠结什么呢,多好的机会啊,顺便还能去法国玩一圈。你才大二,实习什么的,也不差这一个假期吧。”月岛明光替他着急,一边上班一边摸鱼给弟弟发消息,“还是说钱的问题?哥哥可以赞助你旅游经费嘛。”

“倒也不是钱的问题。”月岛萤有些无奈。

因为麻烦啊——要和单位解释为什么暑假不能继续实习,还要收拾行李,回家请家长签字,办签证,光是想一想就已经不胜其烦了。

举棋不定间,两周时间已经过去,确认报名的时间已经还剩最后两天了。山口打来了电话,兴奋地问询交换的种种事宜。八月中旬,山口电话那头蝉在唱,这头轻轨月台的蝉也在唱,嘈杂的二重唱之下,他还要竭尽全力听清楚比蝉还欢脱的山口到底说些什么。

月岛萤一个头两个大,没由来地感到焦躁。自己还都没答应,消息怎么就已经到了山口那里?

“山口,太吵了。”他说。

“抱歉阿月。”山口飞速道歉。

“我不是,不是说你。”他一只手捂住左耳,试图隔断杂音。“我在等车,这边听不清,有什么晚上再说。”

“那回见,阿月。”

“晚上见。”月岛萤说,他照例沉默了几秒,然后挂断了电话。

又是他先挂断,十多年了一直如此。倘若他在这几秒的沉默之后问,还有什么事吗?山口就会说,没有了,回见阿月。然后两人间继续沉默,月岛明白,山口一直在等他先挂断电话。

 

月岛萤上车,转乘,看着车窗外的天色渐暗。月亮升起来的时候,他终于下车,回到了宫崎老家,踩着月光慢悠悠地往乌野走去。山口承诺帮师弟们暑期集训,期末考试一结束就赶了回来。

一路上他遇到不少熟面孔,都是已经高三的师弟们,三三两两,勾肩搭背,青春洋溢地喧哗着,抖落着豪言壮志和少年梦想。他目不斜视,一概假装没看见。有师弟认出他,热情地和他打招呼,他就点点头向他们示意,也不做停留。

月岛到达排球馆的时候,集训其实已经结束了,里面空空荡荡,只有山口和一个刚入社的孩子。他没有进去打扰,只是摘下耳机,透过大门静静地看着山口教那孩子发跳飘球,他语气亲和,变得更加从容和成熟了。那孩子资质平平,应该往后一两年都当不了正式队员,天知道山口为何如此有耐心。

蝉也乏了,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。月岛萤看着山口,倦意突然就涌了上来,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朦胧,心中的焦躁也一并远去。他斜靠了走廊,卸下了力气,思绪飘远。

山口忠终于结束了教学。他回头,一眼看到月岛萤的颀长身影。他披着一身月色,神色淡淡,慵懒地靠着走廊,像是在看着自己,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。

阿月!他眼眶一热,心中喊道。但也没能喊出声,只是在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中,轻轻地唤了一声。“阿月。”

“结束了?走吧。”

“你来多久啦,怎么也不喊我。”

“没多久,刚到。”

“不是说我去找你?”

“想来乌野看看而已。”

山口心里偷乐,嘴上打趣他:“这么念旧吗,真不像阿月的性格。”

 

两人聊得闲散随意,往家的方向走去。山口察觉到月岛的倦意,并没有像白天一样问东问西。两人买了饮料,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歇息。

“集训是两周?那正好是九月中旬结束,阿月还是可以回来过生日的。”
“生日什么的……倒是无所谓吧。”

“今年不可以无所谓,是你成年的二十岁生日唉。”山口忠难得反驳月岛,“还要好好给你过,把乌野的大家都喊过来。”

“那倒不必,你是想吵死我吗?”

山口忠忍不住捉弄他,一脸坏笑:“还要把影山和向日也喊回来,让泽村和菅原师兄给你的成人礼致辞,把田中姐姐的鼓队也请过来。”

月岛萤朝他扬了扬下巴:“那我就躲在法国,等成年了再回来。”

山口瞬间泄气,呈口舌之快,他几乎没有赢过月岛。

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御守递给月岛。

“带上这个吧,阿月。”

月岛没有接,他看了看御守,又看向山口,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,意思是解释一下吧,这是又什么。

“啊,昨天,和家人去了寺庙里。正好听说阿月要去法国,就顺便。”山口在月岛的凝视下有点窘迫,着急想把御守往他手里塞。

“顺便?”

“顺便。”

鬼才信。从小到大,山口顺便为他做过的事很多,充满了玄学的巧妙。他说过很多次,让山口不必费心,但效果甚微。

“山口,其实我……”

“这真的不是多大的事情。也没求你载誉归来,只愿你平平安安。”山口打断他。他口心中默念着,收下吧,拜托你收下吧,这一点私心不知能藏到何时,但在这月色之下,请不要让我将这羞赧与悱恻独自吞下。

其实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,月岛想。但山口郑重如此,让他一下子难以开口。

“谢谢。”他接过。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。

气氛,怎么就这样了?潮湿,闷热,如此的不自然。说点什么,快说点什么,打破它——

“其实……”

“阿月……”

两人同时开口。

“其实什么?”山口问。

“其实我一直想知道,这里面装的是什么。香料,签纸,还是空的?”月岛像是随意挑了个话题,说着就拉开了御守的系口。

别!山口慌忙按住了月岛的手指,两人指尖交叠,他一个激灵,全身过电。

月岛的手指纤长,削尖,两指已经探进御守里,像一柄薄刃横在风筝线上,雪亮,锋利。稍一用力,线就会断,风筝就会远去了。

“打开,打开就不灵了!”山口讪笑,声线细抖,心里痛骂自己,蠢货啊蠢货,这理由真是烂到家了。

换做平时,月岛一定置若罔闻。他想做的事,向来无人能左右。但他听出来了,这不仅是制止,更是在乞求。两人僵持的一瞬间,答案已经昭然若揭。

月岛心里明白了七八分,他仍然淡漠,但一反常态,没有一意孤行:“好,那我不打开。”

那刀口离开了风筝线,风筝回旋着,缓缓落了下来,一头跌在了地上。

 

山口蓦然站起:“不早了,明早还要早起,我先回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月岛说。

山口转身就走。

“山口。”月岛叫住他。

“什么?”山口一惊。

“你的包。”月岛指了指石凳。

包忘拿了。山口没有回头,侧手伸往石凳,抓起包,然后匆匆离去。

离开公园,他开始狂奔起来。这并不是回家的路,不重要,明天还要早起,也不重要。山口忠,你逃什么?他没头没尾地这么想着。肺部难以承受之时,他停了下来,大口喘气。他摊开手,指尖还残留着刚刚过电似的触感,掌心已被汗水浸透。

渴,嗓子已经充血了,水,要喝水,刚买的水在哪?

 

月岛看着那瓶水,电解质苏打饮料,草莓味的,静静地立在石凳上。刚打开,盖子放在一旁,还没喝几口。山口慌里慌张,扯走了包,又忘了这瓶水。

刚刚去买饮料的的时候,月岛还在思考喝什么,山口已经把新出的草莓口味苏打递了过来,不假思索的。

他拒绝了,理由是想喝点乳制品补充蛋白质。但其实他在那一瞬间,感受到了微妙的膈应。他再次意识到,在这个世上,山口可能是除了亲人之外,最了解他的人了。

这种了解,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呢。

“那我就喝这个了。”山口拿走了这瓶饮料。

到你倒是把它带回家啊,现在我拿它怎么办,月岛在心里抱怨了一句。他拿过那瓶水,把盖子拧上。

鬼使神差的,他又把它拧开,看着瓶口。不行,身为洁癖,实在做不到。高中有此比赛间隙,师弟忙碌中递错了水瓶,他喝完才发现上面贴着影山的名字,当场恶心得快要厥过去了。

月岛把水放在一边,视线回到御守上,那枚小小的御守躺在他的掌心,藏青织锦,典雅隽秀,几乎没有重量,但是沉甸甸的。他不做犹豫,解开了系口。里面有一张照片,他两指夹出——

哦,是自己和山口的合照。准确的说,是两人背影的合照,他们还穿着高中时的校服。照片很小,大概只有一寸,大概是谁无意中拍下的。

这确实是山口会干出来的事。

他曾经把这些年大家的照片都打印收集起来,做成影集,在毕业时送给队友们,人手一本,惹得大家集体热泪盈眶。这家伙喧闹开朗的性格里,向来藏着格外纤细,浪漫化并钟情于仪式感的部分。

不过这也没什么吧,看来是自己误会了。真应该当场就拿出来,调侃他一番。

他有些释然地想着,把照片放回御守里。

 

等等,背面有两行小字,用极细的钢笔写成——

いつよりか  月の浮かびし 山あいを 

流るる川面 撫づる風なし*

 

(山间有明月,江上无清风。)

 

只有日向或者影山那种傻子才看不懂了。

 

喉头发涩,月岛萤本能地抓起水瓶,灌了一大口。发现拿错了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他心头一惊,抓紧了瓶身,指节崩得微微发白。

微酸,微甜,浓郁的草莓香精味道,溢满了他的口腔。

味道不坏,而他只觉得苦涩。

 

回到家,月岛萤打开电脑,给老师写了邮件,确认自己会去法国,然后开始给单位写邮件,接着开始准备各类证件。

他忙碌着,不愿停下。这些麻烦的事情,现在越多越好。

他知道山口在今晚之前,一定经历了更漫长的煎熬和犹豫。到了无法抑制之时,才用这种方式表达。

有多久?他不知道。他也不敢知道。

他依然冷静,同时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山口。

所以他逃了。

 

02

 

月岛第二天就匆匆返回了东京。他发消息告诉山口自己要赶回去提交报告,办理手续。过了很久,山口回复阿月路上小心。

还有两周启程,不长不短,但实在难熬。

月岛萤每天都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,实习,练球,看资料写论文。他将精力塞满每一分钟,告诫自己专著眼前的事情,其他的都别想。

 

法国的第一天集训结束,月岛萤已经累到视线模糊,他没有和队友们去观光夜色,强撑着精神简单吃了点东西,早早回到酒店,洗完澡后就一头倒在床上。 

手机里高中校友群仍聊得火热,放了假的大学生好像夜里都不需要睡眠。但山口忠始终没有出现。

月岛萤按灭手机,合上双眼。

这段时间,山口难得消停了很久,没怎么来短信和电话。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“近期集训较忙,如有遗漏消息敬请原谅。”后就再没有新动态了。

那家伙,应该一直很不安吧。

这么想着,他给山口发了一条简讯:今天母亲提醒,我才发现你给的御守我忘记带来了,总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。

发完后他才想起有时差,正想着那家伙应该还在睡吧,却看见聊天窗口开始断断续续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。十分钟后,月岛萤困得手机直砸鼻梁,等得耐心全无。他又发了一行字过去:我没有打开,所以应该不会失灵吧。希望它在家也能好好发挥作用。

应该还有更自然的方式吧,这个找补也太笨拙了吧?他正如此吐槽自己的时候,山口秒回:一定会的!阿月加油!

他摘掉眼镜,在浅浅的笑意中昏睡过去——这家伙,是傻子吧。

 

清晨五点十分,日本宫崎。天色还暗着,山口坐在床上,看着手机愣神。

阿月的态度是,这事翻篇了,就当没事发生过吧。这是不是意味着,一切还可以像从前一样?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么?应该庆幸的,但这种失落感又从何而来呢?但如果上苍保佑,他真的,真的没有打开那个御守呢?

一团乱麻,烧得他心里难受。

突然铃声大作,他惊得心脏都要蹦出来。是闹钟,已经六点了。

他恍惚间抬头,已有天光泄进窗帘的缝隙。

老天啊,阿月真的很温柔,但此时此刻,我是真的后悔了。他想。

 

之后山口忠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月岛萤发简讯,转发分享一些趣闻。有时候催促月岛发几张自拍,或者和队友的合照。

月岛回复:恕我拒绝。

山口忠还是时常收到他发来的照片,都是些建筑,展览或者风景,附带简短的说明,今天去了哪儿,这是什么展之类。两人还会就日法训练方法的不同小聊一会儿。

一切好像真的和从前一样。

 

集训和文化交流结束之后,月岛萤并没有跟随大部队一起回国,也婉拒了小部分队友一起旅游的邀请。他独自去了法国南部的城市马赛,打算继续停留两周左右的时间,把一些问题理理清楚。

“什么问题?我能帮忙吗?至少告诉我有关于什么吧?”月岛明光连发三条消息过来。

这怎么方便和你说啊。月岛萤有些无奈。

他还是认真回复了哥哥:关于人生规划,以及要将排球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,这是我想要弄明白的。

他坦白了,但没全坦白,关于最重要和最隐秘的那一部分。

不过这也并不是搪塞哥哥的说辞,因为这确实是正在困扰着他的问题。

 

排球并不是生命的全部,尽管他已经在很多个瞬间爱上了排球,但那也只是一种,有限的热爱。他看得清自己,也算得清人生。天地广博浩大,除却排球,人生中还有很多事令人心驰神往,值得探索和体验。

那么,有关于爱欲之事,也算其中之一吗?

爱欲是什么呢?那是月岛萤混沌与迷思,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种东西。过去几年里他不知拒绝了多少封情书,大多是来自少女的,也有一两封是来自少年的。

“感谢你的美意,但请恕我没法成为你的恋人。”很体面的言辞,他每次都这么拒绝。

无意中围观了多次的山口心中复杂:“阿月,就没有一点点心动的感觉吗?”

“没有。”他回答,片刻后又问:“你不信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难道你有过?”月岛萤是认真地感到困惑。

山口肉眼可见地僵直在了原地。

月岛萤没有继续深究,结束了这个话题。

 

原来他真的有过。

 

月岛萤给了自己两周的时间。他无意中紧逼着自己,在成年之前,这些问题需要有个答案。有很多事,一旦跨过了成年这条线,就不再那么简单。

 

到达民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。房东是个时髦的法国阿姨,和在巴黎见到的许多优雅女士气质不太相同,她头发已经花白,但朋克又摇滚。她蓝色的眼线,身上缀满的潮流饰品,还有那条鲜绿色的皮裤,都无时不刻地震撼着月岛萤的双目。

更震撼他的,是她已经七十多岁的年龄。

“喊我克拉拉就好。”她张开双臂,热情亲切地拥抱月岛萤。月岛萤浑身僵硬,赶在贴面礼前逃离了她的怀抱。

“洗衣房和餐厅在负一楼。早上会供应自助早餐,要是平时饿了,我也可以做些东西给你吃,或者你也可以自己用厨房。”她带着月岛萤上楼,把钥匙交给他。

月岛萤打量着周围的一切,这栋民宿的装饰实在是新颖时髦,家具和墙面的配色大胆明艳,墙面挂着很多电影和舞台剧目的海报,还有当代艺术家的作品。他喜欢这里,踏入这里后的十分钟这种心情就已得到确认。这里的氛围、色彩和故事性,一切都充满各种可能性,是在不断延伸和流淌着的。他隐隐有预感,他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。

他推开房间门,床上赫然躺着一只肥硕的橘猫,它就那么理所应当地躺在毛毯上,好似这本就是它的地盘。

月岛萤傻眼。

“皮埃尔!”克拉拉惊叫一声,冲过去把橘猫抱起,对它轰炸了一连串的法语。月岛萤听不懂,但也能猜测无非就是些教训的话语。

“我马上给你换床毛毯。”克拉拉眼里有一丝歉意。“我找了它一天,还以为它又跑出去了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月岛萤说。

“这原来是我小女儿的房间,后来她搬去了巴黎。皮埃尔是她捡回来的,你明白,所以它特别喜欢这个房间。”克拉拉狠狠揉着皮埃尔的脑袋。

“我并不介意。”月岛萤说。

 

房间朝南的方向有一个开放式阳台,放了一只圆形的小茶几和座椅,推开玻璃窗就可以去吹吹风,看看风景。

月岛萤整理着行李,把衣服挂进衣柜。他准备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时,又看见挂在背包拉链上的御守,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被疲惫笼罩。

夕阳柔和地洒进屋里,月岛萤推开落地窗,在阳台的茶几边坐下。

他开始将自己与山口忠的回忆全部铺陈展开,从小学开始,到初中,高中,大学,再到这个夏天。

他细细地挖掘着一切回忆,试图感受到什么。就像在年少的那些混沌日子中,他试图感受自己到底对排球抱着怎样的态度。不觉得有些好笑么?他问自己,拿一个人去和排球作比较?

 

但月岛萤真的回忆起一件事。

那是在上大学之前,两人有过一段对话。那时两人分别收到了各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虽然都在东京,但他们没法再像过去一样日日相见,时刻同行。

山口有些惆怅,那天他对月岛萤说:“阿月,我原本真的是很普通的人,也非常自卑,因为追随着你,我也变得更加优秀。无论是排球,还是学习,还有生活,我人生中所有最好的记忆里,都有你的存在。我……”

“等一下。”月岛萤皱眉。他并不排斥被山口夸赞,或者说他早已习惯,但是也实在见不得他妄自菲薄。

这并不牵扯到情感和个人自尊,月岛萤向来要求自己精准通透地看人,他真的难以忍受山口忠对自身这种荒谬的评估。

“麻烦你搞搞清楚。你变得优秀,并不是因为追随了谁,而是因为你想要变得优秀,因为你的好胜心,你的求知欲,更因为你本身就有这个实力。”月岛萤说。

“唉?”山口忠有点错愕。

“你带领乌野拿到了季军,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,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在说着这种话?”他感到不解。

山口忠哑然。

  

啊……月岛萤后知后觉地领悟了,他完全搞错了山口那番话的重点。月岛萤这台人形AI,他忽略了山口的潜台词。

“最好的记忆里,都有你的存在。”

这分明就是一句晦涩的告白啊。

 

 

03

不止月岛萤一个人在纠结,和他一起纠结的,还有地球另一端的山口忠。

文化交流过去了一周,已经是9月22号。他知道阿月的队友们都陆续回国了,但阿月没有。

他心中有千万种猜测,都垂直坠入深渊。最后他实在熬不下去,给月岛萤发了消息:阿月,你不会真的要在国外过生日吧?
一整天,消息显示已读,却迟迟没有回复。

那种熟悉的煎熬感,又翻涌而来。

 

那个球场上,全世界都如顽石压向山口忠,待他被碾为废墟,一片狼藉,全世界又哈哈一笑,弃他而去。

十六岁的山口忠不停地梦到那个失败的发球,没有过网,他还滑倒在地,四脚朝天。周围的人都冲他在喊,山口忠你搞什么,给我继续发,发到成功为止!

他快哭了,拼命忍住眼泪,说,我不行,我发不过去,这样下去我们会输的。

对方一个球砸过来:要你发你就发,哪儿来的废话!

每一个球都失败了,他发了50个球,每个都没有过网。对方队伍靠他的发球失败赢得了整场比赛。

哨声吹响,对方欢呼,他猛地从地狱里醒来。

是梦!幸好!假的!梦里都是假的——

好吧,现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。

他被长久地,永远地留在那了那个失败的发球场上。

 

他曾短暂、迅速地振作起来,但是两周以来没有任何进步,那种焦虑,挫败感,又重新包裹住了他。

放学后,他对月岛萤说,抱歉阿月,你先走吧,我稍微有点事。

第二天,他说,抱歉阿月,你先走吧,我稍微有点事。

第三天他这么说的时候,月岛问: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?坐在教室里发呆半小时么?

“唉?什么?”山口忠诧异。

唉。月岛萤心里叹气。

 

两天前的傍晚,教室里空荡荡,山口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沉思都算不上,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在抱着包,发呆。

后排,月岛萤一边看书一边等他,他并不是在等山口忠回家,他只是想看看山口到底有什么大事要办。结果就是——发呆。耳机里音乐放完了六首歌,手中的书翻完了三十页,前排的山口忠站了起来。

终于,月岛想。他也跟着站了起来,把书放进包里,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和山口说明,不至于让他大惊小怪东想西想。——钥匙忘带了要等母亲回家、亲戚家小孩今天来玩了会很吵、今天是图书馆还书的期限所以必须要看完。其实他也没有刻意去想,因为向来,他说什么,山口就会相信什么。

但是山口没有看到他,他丢了魂一样,飘到了教室门口,人都这样了,还没忘关灯,然后他飘了出去,关门。把月岛萤一个人错愕地闪在了黑漆漆的教室里。

他可以理解那种因为自责和羞耻,忽略现世一切遁入虚空的感觉,但也真的有点火大。

他就这样火大地跟了山口忠一路,看着他如提线木偶,脚步虚浮,飘向家的方向,飘进家门。

这是月岛萤人生中,第一次被山口忠无视。彻彻底底,干干净净。

怎么说呢,这种感觉,别扭,奇怪,不自然,比正式比赛里教练不选自己上场更糟糕。

更糟糕的是,第二天,也同样如此。

 

“你怎么知道的!”山口忠诧异中,稍微从灰色泥沼里拔出来一个头来。

"我猜的。"月岛萤皱着眉看他,"收拾东西,走了。”

山口忠的自厌和自卑到了极点,一路上沉默无言。

“怎么,你要跟我回家么?”月岛萤说。

山口茫然抬头,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回家的路口。

虽然月岛萤并不擅长安慰人,但他再也看不下去他那种迷路小狗一样的挫败神态了。“山口,你确实失误了,但至少你站在了场上。”他说。

“跳飘球很难,像我这种人,就直接放弃了。你主动选择了它,它就终归会有变成你武器的那一天,无论那一天会多久才能来到。”

一股热流涌上山口忠的心头。

“到底要怎么样,才能对抗这种羞耻呢。”他问。

“我不知道,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。”月岛萤如实作答。

“是哦,阿月做什么都很完美。”山口有点生气,他都气笑了,但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。他酸得牙痒痒,羡慕又骄傲,一巴掌拍在月岛萤的背上。但他说的是实话。

月岛萤没有理会背上那几乎没有力道的一巴掌,他继续说:“山口,我并不完美。而且我指的不是失误,而是为这种失误感到羞耻。”

“不会,羞耻吗?”

月岛萤难得陷入沉思:“……羞耻是什么?”

山口忠脑中闪过了月岛对各种人放过的无数次嘲讽,挑衅和垃圾话。嗯,难为他了,他确实不知道羞耻是什么。

月岛萤耸耸肩,我又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事情。你也不会因为自己滑冰比赛摔跤了,或者篮球没有进球失魂落魄,感到羞耻吧。

“这个,当然,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——”山口忠说到一半,愣住。等等,阿月是说,他也没有这么在意排球吗?

“考试,排球,我都没有很在意。只是可以确保自己不会太差罢了。”他轻描淡写。

“别在意嘛,只是社团活动罢了,看淡一点,你会轻松很多哦。”他的尾音轻佻,上扬,而后随着他的脚步飘远。

过了一天,山口又吵吵闹闹的地来喊自己吃饭,月岛萤知道,山口暂时没事了。

 

别在意,别在意,只是社团活动罢了,只是一场比赛罢了。

他就这样轻飘飘地用这几句给山口结了咒,也一次次用这句话当作魔咒,将自己套牢。

在这道咒语之下,一切都是安全的。不会煎熬,不会失落,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痛哭流涕。他就是全社团里最自在的逍遥王。

他游离在热烈之外,淡漠地看着这一切。他轻佻又倨傲,调侃戏谑着旁人热血和孤勇的一切。

 

而后来,在对战白鸟泽的比赛场上,在对排球热爱觉醒的同一时刻,月岛萤也确实尝到了羞耻的感受,准确的说,是耻辱感,是无力感,是见识到自己的平庸后,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措感。

他对自己说,月岛萤,这是你自找的,你活该。你不可能因为尝到了花瓣上淌下来的一滴甘蜜,就将正啃食着手和足的毒蛇拒之门外,这就是代价,公平得很。

你要花多少时间,去再一次印证自己的平庸,再用多少岁月,去接受它,抚平它带来的阵痛?

要么洒脱放手用记忆封存,要么拼尽全力去追求热爱。但他都无法做到。

 

那么有关于爱,也会是一样吗?

会在尝到了爱的甘美后,也陷入泥沼和深渊吗?

应该会更可怕吧。处理不好,会连带着朋友这个关系一同失去吗?

该死,该死,月岛萤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形成了惯性。像是解题式的思维,像是得了强迫症,任何事物他都会想起山口忠。他在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未来当成一做题在解答,解了半天,仍是无解。

 

月岛萤看着手机上的消息:阿月,你不会真的要在国外过生日吧?

就连这一道题,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作答。

“或许吧。”最后他这样回道。

 

 

04

月岛萤在这间民宿里独自生活着,看书,外出,论文,然后听音乐。皮埃尔还是常常溜进他的房间,他并不讨厌猫,只是觉得猫毛有些麻烦,但后来他也习惯了,就任由它在屋子里晃荡。

时间飞快流逝,成年那天不断逼近,他日益感到焦虑。

晚上,他下楼拿了烘干的衣服,回到一楼路过公共休息区时,看到克拉拉正独自坐在沙发上,用投影看着一部黑白法语电影。

他看向银幕,停下了脚步。

“孩子,到这里来坐一坐吧,陪我看看电影。”克拉拉招呼他。

“啊,我还要……”

“作为房东和管家,我不能忍受客人愁眉苦脸,瘦骨嶙峋地离开我的房子。”克拉拉拍了拍沙发旁边的空位,语气不由分说。

好熟悉的口吻和态度。啊,想起来了,是木兔和黑尾。

月岛萤苦笑,在沙发上坐下。他以为自己每天神色如常,却没有想到克拉拉如此敏锐。

“每一天,你没有好好吃早饭,有时候甚至不吃。”克拉拉说。“是不合胃口?那多少也要吃一点。”

“不是的,我本来吃得就少。”他说。

“你这么高的男孩子,早上只吃一只可颂,请问你是靠光合作用活着吗?还是机器人,充电就能活着?”

“或许吧。”

“你想要聊一聊吗?”她问。

月岛萤笑了笑,没有说话,他看向银幕,含蓄地拒绝了她的开导。

克拉拉起身,片刻后她端来一杯热牛奶,放在月岛萤面前。

月岛萤全无胃口,但他向来不能拒绝这样微小的善意和关心。

“谢谢您。”他端起杯子。

 

“我来看看怎么调英语的字幕……”克拉拉戴上了眼镜,那是老花镜,月岛萤一眼看出。

她是那么酷那么有个性的一个女人,精神活泼热烈,但肉体的衰老依然会降临于她。

“没关系的,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我之前看过这部片子,我看过很多遍。”月岛萤轻轻伸手,拦住了她的动作。

 

是欧荣的片子。背景是二战后,一个德国女人与一个法国男人迷离悱恻的情感故事。

有关于死亡,谎言,赎罪,还有爱情。

 

月岛萤对爱情这种主题并无兴趣,但他乐于窥见人类在爱情中展现出的复杂人性。

他向来是以隔岸观火的姿态,从容不迫地观看那些将自己奋力投入爱火中的人们。他看向屏幕里的人时,就像看着另一种古老沧桑的物种。他醉心于那些深沉悠远,具有哲思性的故事,他看人们相爱,相残,成为眷侣或是宿敌,在岁月和宇宙中发出遗响。他看书,他听音乐,他走在空旷深邃的博物馆中,他平静地地注视着自然和历史的遗迹,他的精神因此而得到满足。

 

电影里,女主人公安娜踏上了火车,她要去寻找突然失去联络的故人,她要去确认他们之间有关于爱的意志。

——你为什么来法国?

检票员问。

——我来找一个朋友。

她回答。

 

“你为什么来法国?”克拉拉侧过头,有些俏皮地问。

“我来找一个答案。”

“有关于什么?”

“有关于爱。”他定定地望着银幕里的安娜。

“那你和小安娜一样。”她将视线重新透回银幕。

 

电影到了尾声,男人最终还是服从于自己的命运,去接受一场无爱的婚姻。

他拥她入怀,他们在火车上吻别,她的泪水划过眼角。他终于冲破了软弱,挽留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——

“太迟了。”她说。

 

她又去了巴黎,看着莫奈的那幅《自杀》,旁边的陌生男人问她,你也喜欢这幅画吗?她微笑着说,是的,它让我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。

画面推向安娜的面部特写,彩色从那沉默的黑白中浮现,像慢慢显色的胶片,像在春季解冻的湖面,像一切生命的复苏。她金色的头发,琥珀色的瞳孔,平静安宁的眼神,直直地望进月岛萤的心底。

神来之笔。他在心中默默地赞叹。

卡司表出现,随着片尾的交响乐在银幕上中滚动着,两人都有些沉默。

 

“至少她得到了自由。”克拉拉说。

她看见茶几上的玻璃杯空了,月岛萤喝完了那杯牛奶。

他的胃部和双手都被捂得温热,焦虑被稍稍抚平。思绪和情感也开始安宁地流淌。

“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,我们一起长大……”月岛萤开口。

“她喜欢你?哦,还是他?”克拉拉有些兴奋。

他笑了笑:“是,但是我不确定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要不要和他在一起。是做最好的朋友,还是……”他顿了顿。

“恋人?”这个词在他口中绊了一下,他有些迟疑,像第一次学习这个陌生词汇的人工智能。

“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孩?”

“他……”

该怎么形容山口忠?

月岛萤突然语塞,他的脑内闪过这十年多的回忆,有关于山口的面容,他的声音,他的身影,他的一切一切,最后叠成一张沉默的底片,温柔地封住他的唇舌。

“他是……”他再次尝试开口,最终却还是缄默,但眼底却浮出浅浅的,柔和的笑意。

“他是会让你微笑的人啊。”她轻声告诉他。

他蓦然抬头,像得到了一个启示。

 

“有关于什么是爱,没有人能你答案。”克拉拉说。

“但如果是我,我一定要当他的恋人!我要和他谈恋爱!耶!”她举起双臂,比了个摇滚的手势,欢快地高呼。

 

临睡前,他在手机上收到克拉拉推荐的一首歌,他几乎是立刻笑了出来。那是一首法国民谣,他熟知这首歌,是因为在电影《面纱》中听到后,久久不能忘怀。

他戴上耳机,那柔和的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带来湖边宁静的微风。

她这样唱道:

在清清泉水边/我曾徜徉漫步/这是我曾见到最美的泉水/曾在泉中沐浴

我爱你已经很久/永不会把你忘怀

……

我失去了我的朋友/缘由竟不值一提/难道仅仅因为错过/那一束玫瑰

……

那玫瑰是我所愿吧?/她该依然馥郁?/我亲爱的朋友啊/我依然挚爱着你

我爱你已经很久/永不会把你忘怀

 

他随着歌声沉沉睡去,他跌入梦境,久违地做了一场好梦。

漫长的路途,他带着一面残破的旗,穿过幽暗的山谷,飘过汹涌的海面,攀上陡峭的戈壁。他手骨断裂,鲜血迸发,精疲力竭。他追问每一处遗迹,叩问每一粒尘土,我到底是谁,我将往何去,我的一生将如何渡过,这面旗究竟会在哪里飘扬,它是否还有飘扬的机会?

最后他跪伏在地,眼镜跌落,镜片碎成龟裂的土地,他的血和汗滴入大地的裂缝,随即在空气中蒸发,多少也填不满心中深埋的沟壑。

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,于是他抬头。隔着朦胧的血泪,他看见那极远的地方,地平线的尽头,是鲜花烂漫的山野,有一个人笑着奔向他,把那支离破碎的旗披在他的身上。看不清他的面庞,看不清。只能感觉到,那个人手指穿过他的头发,扣住他的后颈,将他的面庞抵在自己的心口。

他吻着月岛柔软的发丝,千千万万遍。

 

这梦境,和回忆,和现实渐渐重合。就好像睡梦中,真的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。

月岛萤睡得浅,他知道自己在睡着时,山口会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。比如在长途大巴上,在排球场的角落,在东京自己租的屋子里。

但月岛萤会装作不知道,只是通过发梢上细微的震动,感受着他指尖的流连;通过他指尖的温度,感受着他呼吸时微风的细流;通过他呼吸的频率,感受着那视线的游移,穿过眼罩,穿过眼罩下紧闭的眼睑,投进自己疲惫的梦境中。

如月出云。

沉溺吧,沉溺于此刻吧,然后,醒来就忘记。

 

但渐渐的,这触感越发真实。

山口?但自己在法国啊,怎么会是山口?但还会是谁?在屋子里的是谁?

山口!

他猛然惊醒——

是皮埃尔,是克拉拉的猫,爪子扒拉着他的头发,肚腩压着他的脸,睡得正香。

月岛萤,好无语。

他奋力把头上这一顶沉重的好梦推开,十多天以来,他第一次有点想对它发火。皮埃尔有点迷茫,但还是朝他翻出了柔软的肚皮,歪着脑袋看他。月岛萤和它对峙几秒,最终还是人类一败涂地,只能看着它轻笑。

 

月岛萤再也睡不着,放任皮埃尔占据整张大床酣眠。他洗了脸,打开落地窗,来到阳台。

异国他乡的深夜里,他想起了山口的指尖。那打球的指尖,拽住自己衣袖的指尖,抚摸自己发梢的指尖。

他感到似僧相识。他细细地回忆着这场梦境,像来回翻看同一部电影,试图抓住已经开始遗忘的一些细节。

那样的绝境和坠落,那样的希望和怀抱,像是真的发生过。

什么时候?在哪里?

啊……他想起来了,那是高一时对战稻荷崎高校的时候。他们经历了漫长的鏖战,在赢下比赛后之后,那一瞬间,他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,他从身边的喧哗中抽离,胜利也一同远去。他垂头,跪在地上,仿佛步入虚空之地,对一切失去感知力,只想一头往地上栽倒,脱离这具沉重的肉体。

所有人都欢呼着冲向影山和日向,他们抱在一起,在胜利的喜悦中痛哭流涕。

只有一个人奔向他,是山口忠。他那么用力地抱住月岛萤,将他的面庞抵在自己的心口。

他被好好地接住了,于是他落回了人间。

他于是明白,刚刚这场好梦,并不是他心中隐隐期待的未来,而是曾经一次发生,是一次对往事的温习。

他与那个怀抱,在好梦中重逢。

 

有歌声传来,他寻声望着远处的巷道,原来是三个醉鬼们,他们揽着对方的肩头,正朝这里走来。他们含糊不清地唱着歌,摇摇晃晃地走着,他们快活的情绪喷洒在巷子里。

他们远远地看见二楼阳台上的月岛萤,居然开始快乐地冲他喊话。醉鬼真是……什么都能干得出来。

他一句也听不懂,也没疯到冲着楼下用英语回喊,就笑着耸耸肩膀,表示没法回答他们的话。

一个男人摘帽向他挥舞,冲他喊到:“ Bonne nuit, monsieur, bonne nuit! ”

只有这句他能听懂。晚安,先生,晚安!

他将手掌放在胸口,微微低头,向他们致意。

那歌声飘远,月岛萤在这缥缈的歌声中,抓住了一点自由的尾巴,他也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醉意,和隐秘的浪荡。

在这月下,在这隐秘的醉意和浪荡中,他没由来的冒出一个念头,要是那家伙也在就好了。他想要告诉山口,在梦中的一切。他可以想象描摹出所有山口忠的表情,会说的话语。山口会坐在床边,然后猫躺在他的腿上。他们会一起站在阳台上,接受醉汉们的问候,之后他们会一起打趣这场闹剧。月亮照看着他们。他仿佛可以顺着那虚空的幻像,握住他放在栏杆上的指尖,只是指尖。

山口本应该在这里的。

为何唤醒他这场好梦的,不是山口的指尖?为何这月色下,只有他一人?

山口就应该在这里。他在此刻无比确信。

想听到他的声音。

想见他。

想见他。

 

人生由一个又一个瞬间组成。此刻,那个瞬间降临了。

他在这一瞬间,了却了这一切。

心中的疑虑,统统有了答案。

 

归程已定,抵达日本那天正好是成年当天。

月岛萤再次环顾这栋民宿,一如他初来的那天。他想要好好地记住这里,记住这里有关于爱的启示,他深深地感激着这里的一切。

他弯腰拥抱克拉拉与她告别。脚边,皮埃尔还在蹭着他的裤腿。

他衷心地说:“谢谢您,谢谢您的房子,谢谢您的招待。”

克拉拉紧紧贴住他的脸庞:“保佑你,上帝保佑你,我的孩子。祝福你,祝福你爱的人,祝你们幸福,祝你们自由。”

月岛萤深深动容,他闭着眼,感受着她的皱纹,她的睿智,她的慈爱。

请您保重,请再慢一些,慢一些老去。他心中默念。

“下次,带他一起来吧,我要看更多漂亮帅气的小伙子!越多越好!”

“我会的。”月岛萤舒心地微笑。

 

飞机抵达东京时,已是晚上八点。手机打开后,生日祝福一起涌入屏幕,他没时间关注那些,直接拨通了山口的电话。

“山口,你在哪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学校?还是宿舍?”

“我在学校的排球场……”

“等我。”

“什么?!阿月你在哪里?”

“东京。我回来了。”

山口不说话了,月岛听到他的呼吸声传来。

“请你等我。”

“……好。晚上见。”山口说。
“还有别的事么?”月岛照例沉默了几秒。
“没有了。阿月回见。”山口依然在等他挂断。
“那你挂电话吧。”
“唉?”
“山口,你先挂吧。”月岛萤说。

“……好,阿月回见。”

几秒种后,电话挂断。
原来是这样的感觉。像看着他好好地回到了家里,屋里的灯光亮起,就可以安心地转身离开。

再迟一秒,再迟一秒。想要多拥有一秒静默中的留白,想要再多看他一眼,直到时间和信号的尽头。

山口,就是一直怀着这样的留恋么。

他的手机仍然贴在耳边,过了很久才放下。
一种情绪在他心中升腾,那是——被爱着的喜悦。

 

05


山口忠看着月岛萤远远地朝自己走来。他清减了很多,面颊已经微微凹陷下去,身体也单薄了一些。他穿着一件白色棉麻衬衫,袖口挽起到手肘,露出修长的小臂。他还带着行李,携着倦意,风尘仆仆,却仍然干净妥帖。

他有一肚子话想要和月岛说,他想告诉月岛,以为他要开学才回来,刚刚跑了很多店但蛋糕都卖完了,生日快乐。还想问他,为什么现在才回来,为什么。
但最后,他只能说出一句:“阿月,你瘦了。”

“你瘦了好多,有好好吃饭吗?还是说那边的饮食不合胃——”

山口忠话说到一半,看见了那个御守。他看见那个藏青色的御守,就挂在月岛萤的背包上。它跟随他去了法国,又跟随他回来。

他看见明晃晃的真相,朝他刺来。他的心被这真相劈成两半,一半欣喜,一半绝望。
他所有的私心,羞耻还有混乱的爱欲,全部被剥开,再也无处可藏。 
那个御守里面,装着他们的合影,还有那首和歌。他是用极细的钢笔书写的,那只特细的钢笔,是月岛送给他的生日礼物。那天晚上,他握住这只钢笔,想着他的月亮。

高中以前,他一直被称为月岛萤的跟班,他的尾巴,他的忠犬。旁人说得多了,山口忠自己也就信了。所以月岛萤是他偷来的光,他一直这么认为。他裁下这片月光做了件衣裳,穿在身上。穿着这身月光衣,他就相信自己也在发亮,他的心中就无时不刻充满了勇气。

仗着这股勇气,他也将自己的心裁下一片,用笔尖缝进这只御守里去。

难道现在,这偷来的月光,到了要归还的时刻了么?

可是已经还不了了,那件月光衣,已经融进了他的皮肤,已经变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,要他怎么还?


在最紧张的时候,人生中所有关于紧张的记忆都会翻涌而来。
哨声响了,锐利地划破天际。

他想逃。
八秒,他只给自己八秒,八秒之后他一定要找借口逃走,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境下幸存,能在这里站定八秒已是勇士。

他第一次觉得,十六岁那次失败的发球不算什么,丢掉的自尊可以通过努力和成功挣回来,但即将被放逐的爱慕呢?它会顺着河流漂落么,它会随着山火燃尽么,它会随着迷雾湮灭么,它到底该何去何从呢?

他带领着乌野摘下季军,还利落地考上了让家人骄傲的大学,他深知自己的优秀,他早已不再自卑。他是乌野的英雄,那又怎样?但再了不起的英雄,也会在爱中溃败。

“山口。”他听见月岛的声音。

“这段时间,我想了很多。有关于未来的发展,有关于排球,还有关于我们。”


出乎他自己的意料,刹那间,他的心定了,万物都随着月岛淡然的声音寂静。

你逃什么?他问自己。
啊,终于到来了,就是今天了,就是此刻了,在月岛萤成年礼这天。这一场无声的宣判,有关于他内心隐秘的过往,有关于他们未知的未来。他安静地,等待着月岛萤的发言,他无望地,等待着一场解脱。

 

“我一直在想,我应该把排球放在怎样的位置。我不是影山和日向那样孤注一掷的人,排球并不能构成我人生的全部,但我也并不想要放弃它。现在我明白,或许我就是一个很贪婪的人,我想要探寻的东西太多,但我的才能又极其有限,所以会不断意识到自己的平庸,这大概就是我痛苦的根源。”月岛的体力已经微微透支,但他看向山口神情仍然专注。

“但是有你在,我就有足够的勇气,去对抗自己的平庸。”

山口忠愣住了。

“我说了谎,我打开了那个御守。我不知道有没有误会你的意思。但如果是我想得那样,那么——”
月岛萤微微垂头,深深地凝视着山口。他伸手,轻轻握住山口的指尖,只是指尖,一如他幻想中的那样。
“我想要,望向你的时候,你还会在那里。我希望,我贪婪地希望,你的目光,还可以继续落在我的身上。”

“我是个在感情上很淡的人,很多事,我都会后知后觉。人生这么漫长,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,我们到底会怎样。但是我想要慢慢地寻找这个答案,和你一起。”
“不用着急回答我,请慢慢地考虑,我会一直等你成年礼那天。”

山口忠没有动,他视线一片模糊,他什么也看不清。阿月现在什么表情?什么眼神?他在笑吗?应该好好看清楚啊,山口忠!你得把眼泪留到往后,留到最艰难的时刻,你得把这一顺刻在脑里,封在心底,纹在肺腑之间,好好记一辈子啊。
月岛萤抬手,抚上他的眼角,“我逃走了,对不起。”
像风拂过深蓝的夜空,迷雾尽散——
他清澈的爱意,和着泪水一起滚落下来。
在那么一瞬,他看清了月岛萤的眼神,那清冷的温柔,沉静明亮地将他灼伤。
他再也难以承受,他一把抓住月岛的胳膊,将他翻过身去,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肩膀上。
太难堪了,哭成这种鬼样子。
月岛萤的左肩被打湿,他感受着肩膀上的颤动,无言地转身,收臂,将山口忠揽进怀中。


有句话普普通通,被这人世界无数人讲过,热烈的、慌乱的、严肃的、轻佻的、迷情意乱的、心灰意冷的。
从古至今,颠来倒去,朴素却澎湃,平凡却情深。阴晴圆缺,悲欢离合,思慕和欲念都跌进万古的长夜里,宇宙的尘埃中。唯有月亮知道。
这句话在月光下藏了好多年,烧得他累了,倦了,百转千回,就抵在他的舌尖。
他捧出一颗心来,却说得小心翼翼。
“阿月,我喜欢你。”

 

山口忠不知道的是,他也是月岛萤的月亮。

小时候,总觉得月亮是在跟着自己走。无论走到哪里,走多远,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它。

实际上,月亮只是存在夜空里,它哪也没有去,谁也没有跟随,无论云雨阴晴,它都只是独自地,温润着照耀着一切。

但走夜路的人会频频回头,确认他的月亮在哪里。

月岛萤知道,只要他回头,就能看见山口忠。
一切爱意和温情,都始于回头的动作,与目光的链接。

 

他们在月色下拥抱,两颗年轻的心脏贴着彼此单薄的胸膛震颤,穿透骨骼与脉搏,在寂静中,发出令人目眩的轰鸣与回响。
他们之间,毋需仰视与崇拜,他们是月相与潮汐,他们相互牵引,彼此照映,却各自独立存在于天地之中;毋需承诺与誓言,因为这两颗心脏紧紧熨贴,契合无间。

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,但他们不再害怕。


这个漫长,苦涩的夏天,终于结束了。

它燃起一场无人可见的大火,消无声息地燃尽一切,烧得人精疲力尽。  

生命,终于又重归于轻盈。

 

END

 

 

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。

这个故事送给每一个心里有梦的人。

当我们不再是少年,不得不背起生活和现实的枷锁,在看清了自己的平凡之后,在承受着煎熬与折磨之下,还能用有限的热情与才能,去追寻心中的星河,这也是一种壮烈与浪漫。

祝你们有挚友或良人相伴,祝你们幸福与自由。

 

*有关于那部电影,是欧荣的《弗兰兹》,其实上映的时候是2016年,是月月成年后,一年才在法国上映的。但我实在觉得符合故事中月岛萤当时的心境,我想也应该会是他喜欢的那一类电影。实在想写,就这么写了。就当是平行世界里一个美好的BUG吧。

*有关于故事里山口赠给月岛的那首和歌,原是化用了《赤壁赋》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……”后写而得的一句五言“山间有明月,江上无清风。”但因为和歌有自己严格的格式和韵律,书写起来并不像中国古诗那样,所以我是请朋友的日语老师帮我翻译并创作的,也希望能更贴合日本的语境下,山口的情感状态。但我没想到老师一下子帮我写了三首,实在是让我很感动……

我选得是第三首,这里也把老师创作的三首和歌和直译放出来,也给大家一起欣赏一下。

 

山あいに

いつしか月の

灯りしや

いわけなき日の

清風いづこに

 

在山间

不知何时

月光点着。

天真时(小时候)的

清风去哪儿了。

 

あぁゆかし

さはやかなる風

吹きし川

きみに見えむや

月照る山あい

 

啊~怀念

清爽的风

吹的河。

你看见没有

月光照着的山间。

 

いつよりか

月の浮かびし

山あいを

流るる川面

撫づる風なし

 

从什么时候开始,

在浮着月亮的

山间,

没有微风

抚摸流动的河面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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