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一寸

微博同名 蝉一寸

于你口中的一句落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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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篇请见:成年前夕的一次溃逃  

月岛萤X山口忠   全文2W7

祝大家新年快乐!这一篇想送点小礼物给大家,在微博设置了抽奖,抽两个朋友送月相书签和荷鲁斯之眼的挂坠,感兴趣的友友们可以去玩~

推荐BGM:

LOVE-Sofiane Pamart

A Simple Melody-Jacob's Piano
Carry Me Home-Back To Earth

  

 

克拉拉女士

       见信好。

       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了,希望您一切安好。

       我计划在新年期间和同伴一起来法国旅行,最后三天准备在马赛度过。

       我已经在网站上预定了您的房子,请您为我留出之前住过的那一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请替我向皮埃尔问好。

       期待与您的再会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月岛萤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9.11.10

 

01

 

二十岁那年的暑假,月岛萤去法国呆了两周,仿佛被世外高人指点,就地开悟。回来之后,无论是在学业,工作,还是体育表现上,都展现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睿智和通透。

从此之后,法国就被山口供上神坛,熠熠生辉。他好奇了两年,执意想去那里看看。月岛萤解释了很多次,只是一段时间的沉淀,重新看向内心,加上旁人带来的启发,所以想明白很多事,其实和地域关系不大。

但这不妨碍那里成为山口心中的圣地。他们本来打算将法国之旅当做毕业旅行,但山口突然接到最心仪公司的offer,并希望他可以尽快到岗。机会不等人,山口忠光速入职,旅行计划被按下暂停键。之后为了顺利转正,山口忠开启了拼命三郎式的工作状态,万事竭尽全力,力求表现得出色完美,连长假也都保持随叫随到的状态。于是,法国之旅被一搁再搁。

终于,在刚刚入冬时,山口忠顺利转正,也基本掌握了在走路时睡觉的技能。一天月岛萤和他聊起新年假期,两人一算,差不多能有七天。

山口见到七天长假,仿佛久旱逢寒霖,两眼直放光。去法国吧,他很坚定地说。

只是新年期间,跨国游价格不菲。两人刚毕业不久,都不愿在经济上继续依靠家人。月岛提议先回趟家,再在国内短途旅游几天。少些开支,手头多些存款,也有备无患。法国可以等明年长假在去,那时天气温暖,也能玩得尽兴。山口起初不愿,之后思虑一番,觉得有理,于是悻悻地答应。

 

这一天,刚刚到了下班时间,山口忠就收拾好了东西,飞速溜出办公室大门,窜进电梯。他很少早走,但他今天着急回家。电梯门在眼前徐徐关上,山口心中迸发出一种心愿得逞的狂喜。

突然,有人按了开门键,门又打开了,一双长手伸了进来,一把拽住山口胳膊,部长半秃的脑门出现在眼前:“山口,我正找你呢!”说着就着急忙慌地把山口从电梯里往外捞,山口一边后退一边挣扎:“部长,我今天的工作都已经交付了!我今天真的有事要早走!”

两者拉锯间,山口已经被拽到了电梯的边缘,部长扭头朝办公室大吼一声:“人呢!”

一只冰淇淋蛋糕出现在了电梯间,上面插着歪歪扭扭的几只蜡烛,后面还稀稀疏疏地跟着部门的同事们,他们手里拿着潦草的彩纸和礼花,每个人都困得像风干的丧尸,但脸上都洋溢着逆来顺受,相当配合的笑意。

捧着蛋糕的实习生喊了句:“山口哥生日快乐!”

躲不过去了,那就速战速决吧。山口忠从胸腔里深深提起一口气,迈步向前,刚要踏出电梯门,“砰”得一声,礼花炸开了。电梯门好巧不巧地一合,然后不动了。山口忠挣了两下,发现动不了了,他两眼一黑。

电梯出故障了,山口忠被夹在了门缝里。

历史性的一刻,礼花彩纸正从空中徐徐飘落,每个人的笑脸都凝固了。

众人瞬间都不困了,哄得一下散开,手忙脚乱地找维修人员。新来的实习生捧着蛋糕,和山口忠面面相觑,惶恐又尴尬,手里的蛋糕端着也不是,放下也不是。眼看着蜡烛烧了半截,夹在门缝里的山口说话了,他挤出一个笑:“那个,我先把蜡烛吹了吧。”

“啊?现在?”实习生一愣。

“主要是,蜡烛快烧没了。”山口忠想指指蛋糕,但发现自己胳膊被门夹着,举不起来。

部长喊回来两个人,起了个头唱生日快乐歌,几人干干巴巴,五音不全的歌声飘荡在电梯间里。

山口忠就这么夹在门缝里吹完了自己的生日蜡烛。

四十分钟后,维修人员终于赶到,山口忠被营救出来,看上去完好无损,安然无恙。众人欢呼起来,将注意力转向已经融化坍塌了一半的蛋糕。

山口忠急忙去看手机,上面显示着一个月岛萤的未接来电。他刚准备回,电话又响起。他接起,那头是极其平淡的声音:“到哪儿了?”他刚想回答,部长的喊声传来:“山口,快来吃蛋糕!”他急忙捂住电话,喊了一句来了。

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:“去吧,我等你。”

众人分食蛋糕,然后散去。

 

打不着车,山口忠裹紧大衣和围巾,冲进寒风里。

远远地,他看向家里的窗户,漆黑一片。他停下了,不再往前。

他突然没了力气,也不想上楼。旁边有长凳,他就近坐下。吃了冰淇淋蛋糕,又喝了一路的冷风,胃里难受得厉害。他一点一点从长凳上挪下来,背靠着后面的凳子,蜷着腿坐在地上。他慢慢地垂下头,把脸埋在围巾里,眼神虚虚地看着地面。

他讲不清楚自己什么心情。或许因为太累,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可言,说沮丧或者失落都太奢侈,能感受到的只有困倦和麻木。

他闭上干涩疲惫的双眼,听着路人来往的脚步声,有小狗凑过来嗅他,又被主人拉走。孩子的笑声,遥远的球场里,球砸落在地面上。有车开过,自行车的链条声,一阵风吹过,干枯的叶子飘落在地上,又被风卷走。他穿梭在深秋的各种声响里,意识渐渐沉下去,像要沉睡在一枚果核里。

有人踏着枯叶行走,枯叶在他脚下一路断裂,在夜色里清脆地破碎,像在果核上划出一道缝隙。脚步逐渐靠近,然后停下。

“山口?”

是月岛萤。他把脸埋得更深了。

“我以为你先回去了。”半晌,他才抬起头,咧出一个笑来。

“你家客厅的灯刚刚彻底不亮了,我去买了灯泡。”月岛萤低着头看他。“其实几天前就该换了吧。”

山口忠嘿嘿一笑:“阿月,给你讲个好笑的事。我今天,被电梯门夹了,是不是很倒霉?”

“啊?”

“我想说的是,也不是不能被门夹,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?明明我今天也超级努力地工作了,我已经努力工作很久了,今天还是我生日呢。”

山口忠还是在笑着,但眼里很暗,没有神采。

月岛萤看着他,一时间没有说话。路灯下,他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,交叠在一起,融化在秋夜的沉默中。

他慢慢蹲下身,与山口平视:“新年旅行,我们去法国吧。”

山口忠愣了一下,又笑了起来:“阿月,你怎么回事?喝醉了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你认真的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得提醒你,新年你要回去帮家里铲雪。”

“我会拜托哥哥帮我做的。”

“还有乌野的聚会,不要了吗?”

寒冷的侵袭下,月岛萤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:“不要了,都不要了。”

“就我们两个?”

“就我们两个。”

“这回可不是我要去的哦。”

“嗯,是我想去。陪我再去一次吧,山口。”月岛萤看着他的眼睛:“这是你的愿望,也一直是我的愿望。”

“山口,生日快乐。”

 

02

 

月岛萤给山口忠打了第五通电话,还是没人接。

他看着手机屏幕,2019年12月31日,下午3点30。

手已经冻僵,焦躁和寒冷一起侵蚀着月岛萤。他做了决定,再等五分钟,如果山口忠还不出公司大门,他就拖着行李冲进去抓人。

飞机是晚上6点起飞,起飞点是东京,目的地是法国巴黎。

但他们现在人在仙台。

赶去东京,新干线上还要耗掉两个多小时。

快要来不及了。

终于,他看到山口忠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,从里面一路小跑冲出来,单薄的身影慌慌张张,磕磕绊绊。月岛随即转身,几步跨到路边,拦下一辆出租车。

山口忠喘着气,急促地说着抱歉。月岛萤没空理他,他迅速将自己的行李放好,又接过山口的行李,准备提起放进后备箱的时候,手臂一沉,整个人差点被它拽到地上去,他无言地看了山口一眼,眼里都是难以置信。

“抱歉,我忘了说,有点沉。”山口急忙搭手。

“我们只去七天,你要把整个家都搬去法国么?”月岛萤心有余悸,真担心行李在后备箱里突然炸开。

两人安顿好行李,关门上车。

“您好,仙台站,请帮我们赶赶时间。”月岛萤说着,打开手机查看路况。

元旦前一天,不到下午四点,去仙台站的道路已经有拥堵的迹象,他心里有些焦躁。

山口忠心中不安,刚说了句抱歉,前方的司机的使命感正熊熊燃烧,一个猛然加速,两人一齐后仰在椅背上,倒吸一口凉气,其他的话都卡在嗓子里面,开始不约而同地系安全带。

二十分钟的车程,两人无言,被车速甩得东倒西歪,车中气压低沉,只有司机沉浸在激情时速里。

“客人,到站了。”司机转身,冲他们用力一点头,眼里有一种使命必达的笃定和坚毅。

“多谢,钱付好了。”月岛甩开安全带,一步垮下车拿行李。

山口关门前还伸着头,想再感谢几句司机,一回头,月岛萤已经拖着箱子走远,他慌忙关门,小跑两步,急急跟上。

 

月岛萤看着时间,应该来得及。但就算赶得及,这种形如逃难的仓促和狼狈也另他厌恶。

大多数公司都在二十九号前放假了,但因为山口所属公司是制造销售行业,新年前后正好是高消费期。除了一线的销售部门,其余各部门都需要留下对接的人员,刚刚转正的山口忠就被排上了班,整个假期被迫延迟了两天。为了配合山口的假期,月岛萤也向单位延请了几天假。他们本来约好分别在家里收拾好行李,山口先打上车,顺路载上月岛,之后两人一起去仙台站。

一大早,月岛萤收到山口信息,又是万年不变的抱歉开头,说公司出了急事缺人,临时通知他加班。他让月岛先去仙台站,两人在那里汇合。

月岛萤想了想,没有照做,他直接打车去了山口的公司。

元旦期间的跨国行程,没多余的列车和航班供他们改签,他不想再有任何意外。

他的决定是对的。两人刚一上车,门就将将在他们身后关上,多磨蹭一秒都会被撂在车外。

月岛萤一路面无表情,看得山口心里发虚。刚一坐定,还没想好怎么解释,实在抱歉就已经脱口而出。道歉一出口,就不得不开始解释缘由。之所以晚了这么久,是因为部长又找他讲了后续工作上的一些计划,给了他很多建议,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断。

月岛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等他说完。

山口心里没底,视线逐渐下移,垂下眼,正好看见月岛的左手。两指因练球有伤,缠了绷带,指尖被冻得通红。他的心一下乱了,只觉得自己的解释很苍白,便不再说话,默不作声地静候发落。他盯着那只手,想去暖,又觉得不合时宜,

“山口,我先确认一点。你今天确实开始放假了对吧?”月岛萤开口了。

“是……”

“既然你已经放假了,他们就没有理由临时喊你回去加班。”他的语调很平静,不像是生气的样子。

“其实,我也能理解。这几天很多同事都回家了,不在仙台。他们一下确实找不到人。”山口说。

“可是,你不是也马上要离开吗?”月岛萤很奇怪。

山口迟疑了两秒:“但是……今天早上,我确实还在仙台啊。”

月岛萤直接哽住。

“哇哦,真是活菩萨。”他揶揄道。

他按着太阳穴,深吸一口气,又问:“那我再确认一点,你回去工作了,会有假期加班补贴么?”

山口一愣:“我……没来得及问这件事。”

“现在,问。”

山口踌躇,攥着手机按亮又灭掉:“应该,不行吧,因为只去了半天。”

“有半天就补半天。”

“还是算了吧。这种事情,他们也确实没办法。”

“我不能理解。”

山口有些错愕。

“如果只是第一次,我可以理解。但是,已经不止一回了吧?就我知道的次数而言。”

“阿月。真的很抱歉。这次新年旅行,你花了很多时间安排。但我却差点让计划泡汤……”

月岛打断他:“山口,这和我刚刚和你讨论的,是两回事。”

“怎么是两回事呢?你不是因为这件事在生我的气吗?”

月岛萤真的想直直撞向车窗,一头撞死算了。

他提起一口气说:“我确实有些介意,但远没有到生气的程度。而且我的介意不是因为你刚刚说的那个原因,而是因为你在公司中的这种状态。”

“……我的状态。”山口有点茫然,他重复着这几个字,像个在课堂上蒙题的学生。

月岛沉默了片刻,试图组织语言。随后他意识到,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,如藤蔓一般长久地缠绕在山口忠身上,不是当下三言两语能理清的。他叹了一口气说:“我们先不说了好么?总之,按你的方式先处理吧。”

山口清晰地感知到月岛的不悦,当他开始不耐,就会说,我们先不说了,好吗。

他正闷着头懊悔,听见月岛问:“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。”

山口愣了一下。

月岛萤递给他一只袋子:“门口便利店买的,先吃一点。之后到机场再说吧。”

他无言接过,小声道谢。忙到现在,他确实忘了午餐这件事。袋子里是三明治和牛奶,被铝箔保温袋裹着,到了口中,还是温热的。他心中五味陈杂,伸手用力抓了一下月岛的手,然后飞快地松开。

好的,尽管搞砸了一些事,但还不算太糟。他努力调整心情,拿出一本英语教材,翻开第一页。第一个词,Abandon,他长久地看着它。

进入公司后,看好他的前辈曾私下指点过他,在这家公司今后要想往上走,拿到更多机会,英语和汉语,至少得精通一门。汉语?算了,他实在没有信心在繁忙的当下,从零开始一门全新语言的学习。英语也不是强项,但好在有基础,大学后也一直没有丢下。他给自己定了目标——着重实用性,加强口语和词汇量。从此开始了反复背诵,反复遗忘的日常。

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轻松地使用,脱口而出。那语感仿佛与生俱来,轻松地游走在他们的舌根之间。

比如一旁的月岛萤,正用电子书浏览一篇英语文献,他阅读得飞快,英语好似他的母语。

察觉到山口的目光,月岛萤抬起头来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什么时候我英语也能这么好啊。”他有点浮夸地叹了一口气,语气里都是羡艳。

“这很难么?”月岛没明白他在羡慕什么。

山口瞬间语塞。

月岛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,才发现他在背单词。

“其实只要掌握方法,单词也不难记。”他说:“比如这个abandon,有的语境里,你也可以用quit来代替它,所以这个词可以和quit一起记。”

山口忠点点头,突然他想到了什么,眼睛一亮,把书啪得一合:“来玩那个吧!高中班里经常组织的那个!”

“你说的不会是——不玩!”

“快,准备!开始了!”

“好吵啊山口,都说了不玩了……”

“请听题!第一题,信号。”

月岛萤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他。

“不答一律视作放弃,扣十分!”

“哈?你是小学生吗?”

“下一题,火烈鸟。倒计时开始,十,九……”

“Flamingo”

月岛萤不知怎么就被拖进了这种幼稚的快问快答游戏里,他逐渐开始聚精会神,大脑反射性的做出回应。

“海王星。”

月岛萤大脑突然空白,停顿了一下,就听见山口忠开始倒计时,他开始在脑中疯狂搜索这个词汇,最后在一个讲述宇宙的纪录片里找到了它。“Neptune”他笃定地甩出这个词,向山口忠扬了扬眉毛。

“树突状细胞。”

事情开始离谱起来。

“哈?这么难,你当我是谷歌翻译吗?”月岛萤嗤笑出声,觉得他实在幼稚。

他开始有点累了,取下眼镜,捏了捏眉心:“再玩最后一次,出个简单点的。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I...”月岛萤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瞬间,大脑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,号令语言系统紧急刹车,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。

原来在这里等着他。他轻笑了一声,神经顺着脊椎松弛下来。他重新带上眼镜,斜斜地往后靠了靠,拉远了一点和山口忠的距离,椅背微微响了一声,托住了他的从容。他抱起双臂,注视着山口忠,他用一种近乎戏谑的眼神无声发问,这算是考官夹带私货吗?

山口开始感到狼狈,但他没有闪躲,他抵御着这种注视,看着月岛:“这题简单,别说你不会。”

列车横跨过荒川,车厢在轻微的摇晃,夕阳余晖洒进车窗,金波流淌,几经玻璃的折射,落在月岛萤的面庞上,形成一种冷调的金色,这抹冷金色沿着他的眉骨向下蜿蜒,山口的目光紧紧跟随,镜片,鼻尖,最后来到他缄默的唇角。

这是2019年最后一天的太阳,它会在他的口中落山。

山口盯着他口中的落日,他知道落日短暂,转瞬即逝。

他预想中的这一句落日,滚烫,绚丽,会和晚霞一起倾覆而来,犹如神谕,落满他的身。

他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拥抱这场落日的准备。

等阿月一说完,我就要去吻他。他想。

用这一抹去夕阳去封缄,那么爱,是不是就可以不朽。

 

月岛萤的眼里,那点戏谑也消失了,一双眸深不见底。他那目光像是穿透了山口,在凝视着别的什么。

列车驶入隧道,光线暗了下来。

他们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中。无言凝滞在空气中,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横在他们之间。那条河流正沿着裤脚上涨,逐渐没过山口忠的胸口,脖颈,口鼻。

就在他几乎无法忍受这种寂静的时候,广播响起,提示他们做下车的准备。

月岛萤终于说话了:“到站了,下车吧。”

 

再回到地面时,晚霞已经不见踪迹,天完全地黑了。大厅里的白炽灯亮起,光线生硬,带着一种淡淡的冷意和绝对的客观,自穹顶笔直而下,俯视着候机场里坐着的两人。

他们都静静的,没有再说话。他们也都不在可以交谈的心情里。

 

算了吧,山口,何必为难自己,又何必为难他。

一个声音自山口心中响起,你鼓起勇气告白,他深思后郑重回应,你们在一起了,从此开始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。你们心智都相对成熟,这种关系平稳安全地转变、过度,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掌着舵,巧妙地避开一座座危险的暗礁。他还是他,你还是你,你们之间谁都没有因此产生剧变。日子像从前的每一天,泉水一样向前流淌,平实又具象。你应该感到满足,这已经很好了。

但他仍时常感到失落。

他们没有同居,月岛萤需要大量时间独处。他们之间,似乎缺少一种浪漫又缠绵的叙事。

月岛萤从不言爱,一口伶牙俐齿,技能全点在了嘲讽上。山口忠费尽心思寻找突破口,他始终不动如山。到了最后,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独特的游戏,或者说,只是山口忠单方面执着的游戏。

屡战屡败,愈战愈勇。

然后,屡战屡败。

 

山口忠重新翻开词典,第一页,之前背到哪里来着——

Abandon,放弃。

像是在笑话他。

好吧。

 

03

 

飞机在地面上滑行,而后挣脱地面。在那种失重的眩晕感里,山口微微松了口气,手机调到了飞行模式,不会再有没完没了的工作消息,他像是暂时卸下了繁重的枷锁。航程进入平稳飞行的阶段,空乘开始分发饮料和点心,机舱里的乘客们低语着交谈道谢。

山口忠望向窗外,这一天,这一年还有几个小时就会过去。地球即将结束一周公转,而他们的航班,如一颗微小的卫星,环绕着地球,逆向飞往另一段。等他们再次回到地面,将迎来新的一年,一个新的国度,一个全新的开始。

他们就像处于一道时空的缝隙中,这道缝隙里,他如一粒尘埃,被一种全新的静谧包裹着。在这种奇妙的时刻,月岛萤正并肩坐在他的身旁,也成为包裹住他的一部分。

他趴在舷窗前,静静地看着月岛的侧脸映在窗户上,心中溢出一种近乎于欢喜的期待。

他小声说:“阿月,新年快乐。”

月岛转过头看向他,他们的视线因此在舷窗中相遇。窗外是漆黑的夜,在光的折射中,他们看着彼此的倒影。

“新年快乐,山口。”

“如果,我们可以早点认识就好了。”他喃喃道。

月岛萤觉得好笑:“我们认识的还不够早吗?”

“早吗?”他愣了一下,随即笑笑,“是能更早一点就好了。”

月岛萤回过头去,继续看回他平板上的影片:“我不会这么想,因为没有意义。”

山口没再说话,他继续出神地望着窗外,直到觉得困倦。他放下帘子,两人的倒影隐没在幕帘之后。他瞥见月岛的平板,屏幕上正播放着各式奇异炫目的壁画、石雕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有些好奇。

“纪录片,讲的是图坦卡蒙法老的墓葬。”

“这个黑色的是什么……煤炭?”山口盯着屏幕看了几秒,直到下一个全景镜头,才发现那是木乃伊的局部肢体。泛黄的绷带被揭开,那具木乃伊如枯木一般,扭曲地躺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。他瞳仁一阵瑟缩,随即移开视线。他夸张地打了个呵欠,尽量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语气发问:“怎么想起来看这个?”

“四号我们不是要去卢浮宫么?那里有个图坦卡蒙法老墓葬的特展,我提前了解一下。”

山口忠一蒙:“我也去么?”

月岛萤被他弄蒙了。“不是你点名要去卢浮宫的吗?”

“啊,不是,我当然去……”山口解释,“我是说,我还是第一次去,所以想去看看别的展厅,那个墓葬展,我可以先不去么?”刚一说完,他又想起了什么,急忙追问:“你是已经预约好了吗?”

“约好了,我们买的是通票,所有的特展是一起预约好了的。我们可以分开逛,你可以去其他展厅,包括常设展厅和其他所有特展。到时候如果你想去看了,直接进展厅就可以。”月岛萤顿了顿,又补充说:“当然,不去也无所谓。”

山口点了点头,他抓起桌板上的果汁,仰头匆匆灌下。

 

飞机在夜空中穿行,机舱中逐渐安静了下来,偶尔能听见低低的酣眠声。月岛萤仍然专注在墓穴的世界里,目不转睛,几乎要钻进屏幕。山口忠提醒他早点休息,然后关掉阅读灯,闭上眼睛。他已经连着加了很久的班,睡得很少,几乎一闭上眼就滑入了梦中。

梦里有一些诡异的景象,蛋糕,游乐场,部长和客户的电话,场景不断翻转变化,让他睡不安稳。

他听见了孩子的哭声,他在梦中四处寻找,却寻不到声源。哭声越来越清晰,有人在低声抱怨,不该带小孩子来长途航班,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在飞机上。他开始转醒,但眼睑沉重,意识依旧模糊,和残存的梦境纠缠着。

“求求你,好孩子,别再哭了。”像是那个孩子的父亲,他压低了声音,反复哄劝着,到了最后,哄劝已经变成了无奈地哀求。

求他有什么用呢,孩子那么小,他很害怕的,所以只好大哭。山口迷迷糊糊地想着。

黑暗中,尖锐的哭声持续冲撞着山口忠的耳膜,撕裂他最后一缕梦境。昏暗窄小的机舱里,山口忠猛地睁开眼睛。

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刻到来的,先是一阵剧烈的心跳锤击了他的胸腔,接着他发现,咽喉像是被麻痹,无法正常的呼吸。持续的心悸中,全身的氧气正被抽走,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被一种频死感扼住了喉咙,巨大的恐惧浸没了他。

他无比确信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——三万英尺的高空,死一样的海。飞机如一座孤岛,剧烈地震颤。像是地震,又像是火灾。浓雾,火光,和一扇打不开的门。

他看见死神,兜帽下的脸缠着层层绷带,手持镰刀,静默地伫立在他身后。

巨大的裂痕,在他的咽喉中刺开,烈焰焚烧着他的身体。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,无法动弹,被死亡的触觉一点点吞噬。

他只能拼命伸出手去,全力伸向前方——

 

月岛萤的胳膊被猛地抓住。

“山口?”他摘下耳塞。

没有回应。他打开上方的阅读灯。灯光下,山口双眼紧闭,额头上浮出一片薄汗,像是在用力说着什么,月岛凑近去听。

“打…开…”

噩梦?他轻拍了几下山口,呼唤着他。然而山口醒不过来,呼吸微弱,唇色发白。他开始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严重。

空乘很快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,快步走了过来。

没等她开口,月岛萤沉声道:“请帮忙找一下飞机上有没有医生,我们需要急救帮助。”

话音刚落,后排一个年轻的女人已经解开了安全带,来到他们旁边。她盯着山口忠,一边快速判断着他的症状,一边向空乘出示了自己的医疗执照。

“请帮我准备医疗包,AED有的话也请准备。”她一把拢起自己的长发扎好,下了简短地指示。

很多人都醒了,灯逐渐亮起,孩子又哭了起来,众人纷纷望向这边。

她开始为山口做初步的检查,脉搏、心跳、瞳孔。医疗包送到,她努力屏蔽孩子刺耳的哭声,仔细听着他胸腔里的声音。排除了心脏骤停,严重的气胸,咽喉异物,还有——

“他有过哮喘吗?”

“没有。他入职的时候做过体检,当时一切都没有问题,心肺功能都很正常。他入职是在四月份,体检是在那时做的。一个月前吧,有过一次重感冒,去医院验过血常规和生化,也没有问题……”

他手机里存有山口的体检报告,他试图把它调出来,但手指在细微地抖,手机屏幕明明灭灭,不听使唤。

她一把抓住月岛萤的手腕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先别慌。”她接过手机,大致看了一眼报告。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她,这个年轻男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。

“他叫?”

“山口忠。”

她俯身,凑近山口的耳边:“山口先生,你能听到我说话吗?我是专业的医生,现在我会帮助你,一直陪在你身边,请不要害怕。”她将山口的手放在他的横膈膜上:“尽量放松,请跟随我指示的节拍,尝试呼吸。”

月岛萤只能站在一边,看着这一切的发生,尽量冷静,节制。他尝试去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,最坏的情况是什么,但又仿佛灵魂出窍,浑身冰凉,他只能承认,自己无能为力。他甚至无法阻止周遭的窥视和私语,尽管那些也是善意和担心,是一种人之常情的恐慌。

山口渐渐从窒息中缓解,逐渐转醒,恢复了意识,他这才真正地睁开了眼睛,看见月岛萤还在他身边,看见衣服和鞋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。他惊魂未定,大口喘着气,很久才分清楚梦境与现实。他在医生的指导下放松着身体,平复呼吸,他的心率缓缓下降,渐渐趋于正常。

“你做得很好,山口先生。”医生把着他的脉搏,语意温和。看山口平静下来,她开始细细地询问着他的状况,感受,既往病史。最后她得出结论,对一直守候在旁的空乘说:“暂时没事了。”

紧急状态解除,机舱重新安静下来。医生和月岛旁边的乘客换了位置,方便和他们交流。面对两人反复的致歉和致谢,她眼里有一点狡黠的笑意:“你们没有打扰我休息,至少这次我不用写病历和医嘱。”

有医生在侧,山口忠稍稍安心下来。他想着那个噩梦,心有余悸,不敢入睡。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忘,隐匿在回忆的暗处,像暗流中的一条长长的鱼线,缠在水藻间。他想去追溯,但始终没有思绪,也怕随之浮出水面的,是更为可怖的东西。熬到最后,他疲惫至极,还是陷入沉眠。

“最好之后去做个全面的检查吧。”医生看山口忠睡着了,向月岛萤建议。

“医生,我在想……”月岛萤思索着,“那种症状,会是惊恐发作么?”

“很像。如果各项检查都没有什么问题,可以考虑这个方面。但需要更专业和具体的评估。”

月岛萤点了点头。他定定地坐在椅子里,看上去依旧镇定,像尊雕塑。

只是雕塑不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,一双劫后余生的眼睛。

 

04

 

一落地巴黎,月岛就开始搜索各家诊所。山口忠在飞机上休息够了,感觉自己精神充沛,能够重新活蹦乱跳。旅行的时间宝贵,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医院里浪费。

“检查一下吧,就算是在帮我的忙。”月岛萤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。

山口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,心中一酸,最后答应下来。

他们在急症室里排了很久的队,各种检查项目也额外花了一笔费用。月岛手起卡落,钱花得不眨眼睛,山口心疼得仿佛割肉。

“我办了补充医保,可以报销的。”月岛萤说。

山口忠:“……”

检查结果出来,他们又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医生。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,他看着结果乐呵呵地说:“不用担心,他好得不能再好了,健康得像头小牛犊。”再一抬头,看到月岛萤的脸,神色微微一变,他有点困惑:“你们到底谁是来看病的?”

“……不要紧,我只是有点困。”月岛萤用力睁着自己的眼睛。

 

去了趟医院,耽误了他们整整一天的行程。山口忠心有不甘,他努力把这几个景点塞进了剩余的两天,月岛萤看着满满当当的行程表,哭笑不得。

“我们是来度假的,又不是来冲业绩的。”他一声长叹。

“那是因为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了,但我还没有啊。”山口忠很不服气。

在月岛萤设想中,他们会慢悠悠地起床,先去餐厅吃饭,再去塞纳河边找个咖啡店,坐下来看看风景和来往的人群,他想和山口忠好好聊聊。聊聊他入职后的工作,还有状态。

而山口忠像是在赶集,用一个景点冲到另一个景点,寻找各个角度拍下最好看的风景。他用力回避着两人之间可以安静下来的状态,为此不惜装傻充愣,用各种拙劣的借口,打断所有月岛萤起的话头。他扮演着一个兴高采烈的游客,以证明自己身心健康,这趟旅途不虚此行,这笔钱花得很值。

最后月岛萤放弃了,他知道山口忠在回避,所以他静静地看着山口忠折腾。

他们谁都没有在享受当下,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若有所思和心不在焉,但最后谁都没有再说什么。

他们想象中的旅行,其实都不是这样的。

 

在巴黎最后一天的下午,他们去了卢浮宫。因为行程的压缩,他们只剩下三个小时可以观展。按照之前说好的,山口忠去看常设展厅,月岛萤则直奔图坦卡蒙的墓葬展而去。他们约定好,谁先结束,谁就发个消息,然后去大厅等待。

他们背道而去,融进人群,如一条河流在岔口分流,各自汇入大海。

他们却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

月岛萤站在展厅前,他停了停,让一颗心变得空白,从现实繁杂的思绪中沉静,然后迈步进入。光线顿时暗了下来,像是一部电影开始放映。

图坦卡蒙巨大金色的影像悬在空中,双眼肃穆,望向茫茫幽深之处。

月岛萤的目光掠过一件件展品,心绪飞扬在尼罗河畔,他在历史的长河中穿梭着,像个时间旅行者。

他看着图坦卡蒙与妻子在尼罗河畔相爱,他们在众神的垂怜下,为他们逝去的孩子们哀悼。他死去后,他的子民用圣甲壳虫护身符护住他的心脏,他的妻子在他额前放上矢车菊花环。他灵魂离开肉体,来到被称为地狱的阿独特,他跟随亡灵书的指引,或者化成不死鸟。他身着白衣,步入审判大厅,接受奥西里斯的审判,乘坐着太阳神的船,穿越芦苇地,到达永恒之地。

红宝石,绿松石,金项链,来自三千年前古埃及人的手。

创作出它们的人早已化为烟尘,但黄土和尘埃,如一张温暖的毯子,裹住了他们的温度。

古人静默地讲述着他们故事,须臾之间,故事变成神话,死亡成为永生。

 

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她的女儿来到一具木乃伊的展柜前,小女孩的个子还没有展柜高。女人一边看着展牌上的介绍,一边对女儿解释,“这个,哦,这个是个小朋友木乃伊。”

小女孩静静地看着这具木乃伊,她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大。她的母亲看着女儿,停住了,没有再继续说下去。

月岛萤看着这一幕,觉得心脏似乎被轻轻触摸了一下。

他行走在墓穴中,脚步逐渐放轻,直至感知不到自己在行走,意识从现实中抽离,彻底浸没在永生的神话中,自己也变成了亡灵。

周围仍有窃窃私语环绕,听上去像亡者们的呢喃。

-可他才二十出头。

-不,别这么想,图坦卡蒙陛下去世时,不过才十九岁。

-他才有了理想的工作,刚刚转正,他还能再排球场上大有作为呢。还有那些爱他的人……

-嘘——死亡会被荣誉和金钱收买吗?会向爱意和悲痛俯首吗?别这么可笑,我的朋友。

追寻了一生的意义,结束了这二十多年的人生,世界空空荡荡,眼前是寂灭的努恩之水。站在宏大神庙中接受审判的亡者,名唤月岛萤。他的心脏从胸膛中毫无痛楚地飘出,轻轻地落在阿努比斯的天秤上。

来吧,来审视我吧。我不用任何护身符,我不做任何对恶行的隐瞒。我将一颗心完全敞开,好让众神一览无余。它会比马阿特的羽毛还轻吗?

他沐浴在九神团肃穆的凝视中,微微地展开双臂,指尖因为兴奋,不可自抑地轻微颤抖着。

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极了,他逐渐步向另一个世界。

 

“神话故事中,普西沙却没能抵住诱惑打开了瓶子,瓶中冒出的地府之气使她当场死去。爱神飞奔而来,用吻唤醒了她。爱神吻醒普西沙 描述的,就是这一幕场景,请您站在雕塑正面,仔细观赏它的构图……”

米开朗基罗廊,山口忠跟随着耳机里的语音导览来到雕塑面前。

语音导览继续讲述着:“普西沙与爱神的手臂悬空环绕着彼此,爱神托起普西沙的头,两人嘴唇之间保留有一段距离。这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,爱神能用他的吻唤醒普西沙吗?这个悬念凝固在时空中。”

一双羽翼从爱神背部伸出,直直向上,在空中舒展。整座雕塑正被夕阳笼罩着,神圣得像是一个理想。

山口忠在它面前站了很久,才继续往下走。

“可他甚至不愿说一句我爱你。”

又没由来的,这个念头冒了出来。幽灵一样,让他心烦意乱。

他走出很远,又回头望向它。

隔着很远,他看见有人在爱神的雕塑下拥吻。他定定地望着,不知道想了些什么。等回过神来,他急忙别过脸,脸颊和脖颈已红成一片。

 

山口忠结束观展,来到大厅。他的手机从进馆就开始没有信号,他反复关机开机,始终没法打电话发消息。他有些不安,但还是选择继续等待。在这等待的间隙,他突然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。初中的时候,学校组织他们去自然博物馆游学。在远古生物化石的展厅前,一个巨大的仿真机械恐龙矗立在那里,每隔一阵就张开狰狞大口,朝来往的游客们咆哮,成功地把不少人吓得腿软。

“如果这家伙突然活过来,大概没人能从它的嘴里逃走吧。”

巨大的咆哮声中,月岛萤没有闪躲,他直直地望着对自己张开的深渊巨口,仔细地观察着它尖锐如刀的牙齿。他自顾自地点评着这只机械恐龙,从皮肤纹理,到身高身长,到他为此感到着迷。等他观赏完毕,一回头,才发现身边的山口忠已经面如土色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“啊?”

“你不会是害怕了吧?”

“我才没有。”山口忠张口反驳。

过了很长时间,他才反应过来,让他觉得不安的是,为什么阿月会有这些可怕的念头?为什么看到的是同一件事物,但两个人的感受,却天差地别?

他眼中的世界,究竟是什么样的?

广播响起,提示观众闭馆时间即将到来,打断了山口忠的回忆。工作人员开始清场,观众们陆续离开,整座博物馆变得空旷起来。月岛萤迟迟不出现,手机也始终没有信号,他开始有些着急。

他犹豫着,还是来到图坦卡蒙的特展前,他想拜托工作人员去展厅帮忙找一下月岛萤,但很不幸,门口一个人都没有。

他看向展厅门口的海报,上面印着图坦卡蒙的金面具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走了进去。

场馆里几乎没人了,他一只手挡在额前,遮住大半视线,全程只盯着地面,寻找有没有他熟悉的裤腿和鞋子。他进入一个独立的空间,墙壁上正在投放考古现场的纪录片,背景音乐回荡在空旷的场馆里。他急忙掉头离开,心跳开始加速,呼吸也急促起来,他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,像是要被钉死在木桩里。他捂着自己的眼睛,只留一丝指缝看路,跌跌撞撞地走着。到了最后,他已经迷失了方向,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着,他不知道走了多久。终于,他看见了月岛萤。

他就站在那里,凝神看着眼前的金色棺木。

一种巨大的茫然感涌上山口忠的心头,他在想什么?为何这么入迷?

山口忠突然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,这一刻他显得如此陌生。

如此,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倾诉爱意?

他就在十米开外,但此刻,竟像是触不可及。他正与亡者们并肩站在一起,变成了他们守护神,下一秒,就会将自己逐出法老的陵寝。

门要关了,门就快要关上了。

光暗了下来,他眼前开始发黑。

“阿月……”他嗓音发紧,几乎没法正常发声。

月岛萤没有听见,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遐想中,他仍被众神环绕着,注视着,审判着。

山口强忍住眩晕感,咬紧牙关,大喊一声。

“阿月!”

月岛萤猛地回神,从幻想中的神殿抽身。他的心脏也还在胸膛里跳动,他从亡灵变回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。他回头,眼前没有什么阿努比斯,没有天秤和羽毛,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山口忠,他的眼里都是畏惧。

山口膝盖发软,一个踉跄,差点跪在地上。

月岛萤几步向前,一把抓住他:“你还好吗?”

他努力平复着呼吸,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:“要闭馆了。我手机没有信号,找不到你。”

月岛萤说:“好,那我们出去。”他想了想,又说:“要不然,你先闭上眼睛。”

山口忠微微一愣,然后他感觉到,月岛萤抓住了自己的手。

于是他闭上了眼睛,光却从眼睑上涌了进来。

他将自己交给黑暗中的那只手,他们牵着手,在亡者沉默的低语中,向尘世的那一丝光明走去。

他默念着:“古埃及的众神们,沉睡千年的英灵们,请允许我,带他离开这里。”

伴随着恐惧,他的心里又洋溢起一种,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异样的甜蜜。他仿佛带着心爱之人战胜了死亡和幽灵。

转瞬间,他又觉得自己可悲。他哀叹自己的平凡,竟然在这一场展览中,凭空生出这么多感叹。

他失魂落魄。

失魂落魄。

“害怕了?”黑暗中,月岛萤的声音传来。

“没有。”他矢口否认。

“手心都是汗。”

“反正就是没有。”

“那你睁眼。”

“我不。”

“我们已经出来了,在门口了。”

“我不要。”

月岛萤不知道为何山口会怕成这样,他觉得好笑,又有点无奈。他捂住山口的眼睛,感受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掌中微微地颤动着。

“山口,我在这里。”

他用手指抚过山口的眉间,抚过那紧闭的眼睑,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口气。

“睁眼吧。”

先是有光,然后是月岛萤的眼睛,然后是他眼中的自己。月岛萤眼中的珍重,穿透了阴魂不散的恐惧,在山口心中抵达。其他的一切,忽然都不再重要了。那些厚重的历史,精美的雕塑,就连卢浮宫也化作虚影散去。

为何要因为一句我爱你而置气?他鼻尖发酸,懊悔自己的幼稚。

他掏出手机,还是没有信号,于是着急地向月岛萤借用手机,背过身去,登上自己的 ins,随意拍了一张照片,匆匆忙忙地发出一个定位——法国巴黎卢浮宫,一颗红钉牢牢扎在坐标前,像他朝海中抛下的锚点。

还要去赶火车,不得不走了。他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,心中溢满了酸楚的甜,似满足,又遗憾。

人影匆匆,从他眼前掠过。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一方天地中。黑暗的,光明的,他的手,他的眼。月岛萤在他身边说着什么,可能是关于地铁的事,他也没听进去。他觉得抱歉,明明他就在身边,自己却还和卢浮宫中的月岛萤在一起。他甚至觉得在那一瞬间,他抵达了某种永恒。

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,有关回忆的灵感。童年的往事纷纷扬扬缠绕在一起,拖着他在水里漂浮,回忆的碎片正顺着鱼线,慢慢浮出水面。

叮——火车站钟声鸣响,大门被轰然推开,他终于回想起了那件事情的全貌。

 

05

 

浑浑噩噩坐上火车,车窗外风景动起来的时候,他终于回过神来。

“克拉拉发来消息提醒我们,今晚马赛会下雪。”月岛萤看着手机说。

隔了一会儿,山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:“不是说,那里一直很暖和的么。”

“是啊,正巧被我们赶上了。不过应该不会下太久,只不过第二天会有点冷。”月岛萤说。

山口忠没有应声,只是看着漆黑的窗外,半晌才轻声说:“下了雪,应该也很美吧。”

月岛萤感觉到他一直在神游,仿佛在酝酿些什么,所以他不再作声,安静地等他开口。

“阿月,我们家附近,我是说老家,不是有一个游乐园吗?也不是很大,主要是给小孩子玩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去过吗?”

“我不去游乐场的。”

山口忠笑了笑,眼里带了些遥远的怀念。

“也是。所以我不会在那里遇见你。”

“嗯?”

“没什么。只是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是在遇见你之前的事,真的是很小的一件事。但是稍微有一点长哦……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…… ”

 

讲来其实也简单,确实是件小事。

他小时候体格瘦小,性格怯弱,没什么朋友。那时候班上有个很酷的男生,身边总是追随着一些男生,他们放学之后经常一起踢球,探险。

“我实在记不得他姓什么了,我只记得他爱穿红色的鞋子,就叫他阿红吧。”

阿红个头很高,学习和体育成绩都很好,他永远有最新的游戏机,最新款的运动鞋。山口忠有时候总觉得,他可以跑那么快,一定是因为那些很酷的鞋子。他一直想和阿红做朋友,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阿红说,我们一起玩吧。阿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山口忠本能地往后一缩,阿红摇了摇头说,我不和胆小鬼做朋友。山口忠急忙说,我才不是胆小鬼。阿红笑了笑说,是吗?

不久后,山口忠收到了阿红的邀请,说他们要在游乐场帮他庆祝生日。

他开心极了,向妈妈要了最新款的运动鞋做生日礼物。盒子打开,一双雪白的鞋子在里面闪闪发光,线条流畅有力,如火箭一样即将直上云霄。生日当天,他穿上这双鞋子,像只小鸟一样,一路飞奔着去见阿红和他的朋友们。

阿红看着山口笑了笑说,山口,希望我们今天能成为好朋友。

山口有些不解,我们不已经是了吗?

他们一路走着,来到了鬼屋前,那是山口唯一没有去玩过的项目。山口眼神躲闪,问怎么来这里?当时是去探险。一个男生说。山口有点慌了,探险?在鬼屋里?

阿红走到他面前,用一种属于大孩子,很成熟的语气对他说,山口,这里一点面也不可怕。你不是说你不是胆小鬼么?如果你不是,你就和我们一起进去。你和我们一起进去了,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。

山口踌躇着,阿红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对其他人说,算了,我们进去吧。

等一下!我也去。山口喊道。

十几年前鬼屋其实挺无聊,也没什么剧情性,只是一些吓人的音效,几个突然出现的机械假人。走着走着,山口心里不再像刚刚那样发毛,觉得自己可以接受,他壮了壮胆子说,确实,也不太可怕。一个男孩子大笑一声,还没到可怕的时候呢。

他们走进一个密室,里面躺着一副巨大的石棺,山口忠心里一怵,快步走过去。突然石棺传来声响,棺盖正在被缓缓移开,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的木乃伊慢慢地爬了出来。

顿时四周鬼叫声一片,山口忠被吓傻了,等回过神来,密室中只剩他一个人。

山口忠撕心裂肺地大喊,直直地朝前方奔去。前方有一个门,正隐隐透着光,应该就是出口了,只要跑出去,就能见到蓝天白云。

就在他快要跑出去的时候,门被关上了。

他难以置信,用力推门,拍打着大喊,打开,给我打开!

那是一扇沉重的铁门,一个小孩子根本没法从里面推开。

他又回头,在鬼屋里奔跑着,慌乱中跑丢了鞋子,跌倒在地。他开始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咳嗽不止。

扮演木乃伊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叔,也是鬼屋的唯一演员和唯一负责人。他实在不忍,想带山口出去,但是他一靠近,山口反而哭得更厉害。大叔很无奈,只好用呼机喊同事们过来帮忙,木乃伊大叔和山口忠小朋友一起无助地等待着救援。

整个鬼屋的灯都亮起,大叔急忙拆掉身上的布条,以示自己是个大活人。

其他工作人员看山口忠光着脚,帮忙给他找鞋和袜子,两只鞋找到时已经变得很脏,白鞋沾了尘土更易显黑。原本崭新的鞋现在如此狼狈,山口忠心里难受,小嘴一憋,眼泪又开始往下流,众人纷纷围上,一通哄劝,把他带去办公室通知家人,进一步安抚。

这边好不容易劝住了孩子,那边大叔又开始流下泪来。成年人的泪流得悄声、隐忍,他哽咽着问同事,我会不会被他的父母投诉?我真的不知道门为什么会被关上,快年底了,我真的不想再失业了。

大人一哭,孩子又哇得一声哭出来。一大一小分坐办公室两端,哭得都很伤心,劝慰的人统统不知所措,败下阵来,在屋子里尴尬地挠头发。

现在回忆起来,用一种抽离的视角去看,这场景却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喜剧感,引人发笑。

山口忠说到这里,实在忍不住,在椅背里笑得缩成一团。

 

最后,大叔找了颗糖,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蹲下身去求山口忠,好孩子,给你糖,求求你,别再哭了,再哭下去,爸爸妈妈看见要伤心了。

父母终于赶来,山口忠见到父母又是一顿嚎啕。回家的路上,他哭累了,就父亲的背上睡了过去。

山口的父母去查了游乐园里的监控,发现门是孩子们关上的。

其实山口忠自己也早就感觉到了,他甚至能想象到,推门的人里不会有阿红,因为他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,他不用亲自动手。

再之后,山口忠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,这一学期没再去过学校,就这么到了寒假。

他隐约记得那个大叔后来还特意来了家里,带了零食和玩具来看望他。但他就是不肯见,一听见他的声音,就又会想起那天的事。那天,他是第一次看见大人的眼泪,他被吓到了。他幼年的心里,有什么东西被破坏了,就此坍塌了。

山口躲在房间里,听着大叔向父母反复道歉,父母也一直宽慰着大叔。最后他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。

 

“真的是觉得很抱歉啊……明明不是他的错,但是他会为此难过。明明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,会惦记着一个被吓着的孩子。”山口忠眼里有点失落。

山口的父母后来去找到了老师,和阿红还有他的双亲面谈。

阿红很淡定地反问了自己的父亲三个问题,那个时候,你为了考验我,也把我丢下来了,你可以这样考验我,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考验他?我可以自己走出那件鬼屋,也不觉得害怕,为什么他就不可以?你说过,不让我和弱者交朋友,我按照你的要求做了,按照惯例,你应该奖励我才对,为什么要我道歉?

他的父亲看着阿红,也不生气,只是平静地说,这些我们回家再说,但现在,先向他们道歉。

为什么?我没有错。

你或许没有错,但他们理解不了。他看向山口的父母,眼里自漠然中流露出一丝怜悯。他拍了拍阿红的头说,听话,我会给你奖励的。

然后他转向山口忠的父母说,抱歉造成了困扰,后面也不用担心,我会把孩子转去别的学校,让他在更合适的环境里接受教育。

等一下!这不是你们转学就能解决的问题!

哦对,还有赔偿。赔偿的事,我会让律师代为处理,先告辞了。

山口忠的父母瞠目结舌,哑口无言。

这是什么混账家长,再好的孩子也要给教坏了。回到家后,母亲忿忿地说。

他的父亲却陷入沉思,喃喃着,如果我再有能力一些,如果,我也可以给小忠那样的条件,是不是他就会更有自信,更快乐一些。

她愣了一下,然后用枕头砸他,说什么胡话呢,要那么好的条件有什么用,要把孩子养成一个混蛋吗。

他没有说话,任由枕头砸在身上,落在地面。屋子里很安静。她上前,从背后抱紧紧抱住丈夫,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好了,我们都平安、健康,还有小忠那么善良的孩子,我们已经很幸福了。

他回抱住妻子,低低地嗯了一声,片刻之后说,我去看看小忠。

门外的山口忠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,坐在书桌前。父亲一脸斗志昂扬地进来,比了一个大力士的姿势说,小忠,爸爸把那个臭小子狠狠收拾了一顿,吓得他直接转学啦,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!

山口忠用力地笑出来,是吗,爸爸真厉害。

新学期后,阿红被转去了国际学校,没有再出现过了。但他的追随者们依然记得山口忠是个胆小鬼,并常常以此取乐。

但他再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,也再没穿过那双雪白漂亮的鞋。

 

“嘛……其实现在想一想,那一天发生的事也没那么严重啦。他们也没有打我,没有骂我,只是把门关上了而已。”他轻描淡写,“就像阿红说的,没办法靠自己走出来,是我太弱了。”

很久之后,月岛萤才开口:“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。”

“因为,很逊啊。”山口忠笑了笑,他转过头,看向了窗外。

这其实,真的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,小到没人会记得,小到连他自己也几乎忘记了。他那时候年纪太小,不能理解那种无知又天真的恶意,只剩下了很多、很多的困惑和委屈。

这种困惑一直贯穿了他的童年,直到他遇见了月岛萤。

他个子很高,练排球,有个王牌主攻手哥哥,还穿着很帅的鞋子。

新鞋子,我也有啊!他突然想到。

他兴冲冲地翻出那双鞋子,想去见新朋友的欢喜如此强烈,强烈到足以覆盖住所有阴郁灰败的回忆。他只想着,要穿上那双很酷的鞋子去见他。他那么酷,自己也要很酷才可以。

这时候他才发现,自己早就已经穿不下了那双鞋子了。

他捧着那双鞋子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
妈妈说,它会为小忠感到高兴的,因为小忠长高了,也长大了,还认识了新的朋友,要继续往前走了。

“后来,爸爸妈妈带我去买了新鞋。可是我还是觉得,就这样丢下它了,很抱歉,很抱歉啊……”

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含含糊糊,泛着困意。

“阿月,我睡一会儿。”

“睡吧,到了我喊你。”

 

月岛萤打开电子书,换了几本都看不进去。他心里发闷,拿起手机随意地刷着,一打开ins,发现上面还登着山口的账号。他想了想,大概是刚刚山口借用后忘记退出了。他想重新登录自己的账号,却无意中看到了山口的主页。他愣了片刻,下意识地看向山口,他仍熟睡着。

山口的主页上,有很多很多仅自我可见的照片,都是月岛萤的背影。

他无意窥探山口的隐私,也真的有点好奇和在意。山口不怎么配文字,只是发一张照片,一个定位。月岛萤一张一张的往后翻,从这几天旅途中的,再往前,在仙台,东京。球场上,电车里,河道边。

照片几乎都是远景,一抹清瘦修长的背影,孑然独立在光影和人群之中。

在这样的构图中,他对自己的背影感到陌生,几乎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。

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,他突然感觉到很寂寞。

他往下翻,看见了一张冲着镜头憨笑的小柴犬。

下面写着:“我们会有一只小狗吗?”

他看了很久,没有再往下翻,退出了山口忠的账号。

 

06

到达马赛时已经接近十一点,他们在一家宠物医院里见到了克拉拉。

“看看是谁来了。”她起身,拥抱着月岛萤。

克拉拉的小猫皮埃尔这段时间生了重病,今晚是手术后的关键期,她想在医院陪着它渡过。她推掉了其他客人的预约,只为月岛萤留下了房间。“毕竟,我们几年前就约好了的。”她说。

皮埃尔下午刚做完手术,没精打采地趴在住院部隔间里,像只皱巴巴的小橘子。

“它已经是只老猫了,随时可能离开我。”克拉拉望着皮埃尔,“我也老了。但还是比皮埃尔年轻一点。至少,我们还一起过了圣诞节,我们留下了很多快乐回忆,对不对,皮埃尔?”她摸着皮埃尔的小爪子,轻声呢喃着。

“我可以摸摸它么?”山口忠问。

“当然。”

山口试探性地将手靠了过去,皮埃尔轻轻地叫唤了一声,舔了舔他的手指。它努力往前凑了凑,用温热的头顶填满了他的掌心。它在他的手心里,轻轻地打起了呼。

“好孩子,你一定要撑过去啊。”山口忠说。

月岛萤从包里取出一个御守递给克拉拉。

“给皮埃尔的新年礼物,他一定会没事的。”他说。

克拉拉接过,把御守塞进皮埃尔身下的垫子里,再次拥抱他们:“谢谢你们来,我觉得好多了。”

时间不早了,克拉拉把民宿的钥匙交给月岛萤:“暖气最近出了点有点问题,因为最近过节,一直没有人上门来修。法国人,你们懂的。”她耸了耸肩膀。“有的时候暖气会停,需要去楼下调节锅炉的总阀,具体操作的方法我给你们留了纸条。”她有些歉意的说。

她看见山口忠眼中的感伤,笑着拍拍他的手臂:“不要因为这件事受影响,祝你们玩得开心。照顾好我的房子,也照顾好你们自己。”

 

卡拉拉的民宿还是熟悉的格局,但这次多了一些圣诞节的氛围,大厅的墙角里站着一颗圣诞树,四周有一些没来得及撤走的彩灯装饰。墙上更换了一些装饰画和海报,照片墙也越贴越满。他们两个把行李箱搬上楼,双双累瘫,月岛萤认真地看着山口忠:“答应我,下次出来别带这么多东西了好吗?”

月岛萤洗完澡,山口忠也刚给家里打完电话。宫城县下了大雪,妈妈做了纳豆年糕,早餐之后父母准备去神社祈福。“纳豆年糕,真好啊……”然后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声,他浑身一僵。

“哈,你背了一路的压缩饼干终于排上用途了。”月岛萤擦着头发揶揄。

山口忠抓起衣服就冲进了浴室,浴室很快传来水声。

房间里很冷,月岛萤伸手一摸暖气,触感冰凉。他想起克拉拉的话,想多半是暖气出了故障。他准备去地下室检查下锅炉。浴室的水声很大,说什么里面山口也听不清,月岛萤最后只好扯了张纸条,写下了自己的去处。

地下室,月岛萤照着克拉拉写在本子上的指导重启了锅炉,回到房间里等待暖气重新热起来。浴室里,山口忠还没洗完澡。月岛萤推开落地窗,来到了阳台上。他想着明天的规划,发现行程并不算太满,不由得松了一口气。前几天那种特种兵式的出行,他是真的会怕。

他站在阳台上向楼下俯视,入夜后的街道一片寂静。空气里有干枯的雪松的味道,偶尔一辆车开过,车灯流星一样从暗夜里划过。

三年了,他又回到这里。时间,一如看不见的幽灵,在房间里穿梭飘荡。

他想起列车上那双灼热的眼。夕阳的余辉在他眼中翻涌,凝聚着太阳的光和热,几乎要刺破他的镇定和从容,直抵他心中的幽深之处,刺破那张从不被撬动的壳。这是一双不能被戏弄和敷衍的眼。这样的目光几乎让他惊惧,让他无法轻飘飘的将那句话抛出口。

他自问,爱是什么?它该被如何定义?

他想了很久,最后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答案。他的清醒反而让他愈发困惑。

他的眼睛如解剖刀锋般锐利,能轻松看透大多数人的欲望动机、物的运作规律。一切在这样的洞察之下都乏善可陈,他时常感到乏味和厌倦。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感知力投向不存在的,虚幻的世界。这让他意识到,他爱着的似乎是某种虚无缥缈的美。那些美让他被震撼,使他臣服,让他心跳加速,头晕目眩。

但你不一样,每当我望向你,你使我感到平静。他想。

哪怕在拥抱的时候,他都会觉得安全,宁静,仿佛他早已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,而这一切理当发生。

但爱,爱不该是这样。爱应该是浓烈浪漫的,缠绵甜蜜的。太多电影和名著为爱的轮廓提供了完美的模板,那些都是被时间验证过的爱,不是吗?

山口想要的真的不多,但他再三缄默,他能察觉到山口心情灰败,意兴阑珊。

很多时刻,他觉得自己也许不适合做任何人的恋人。

 

有什么东西落在镜片上,接着是额头,鼻梁。他感知到冰凉的温度,然后抬起头,空中开始落雪。他有些诧异,随后才想起之前克拉拉的提醒,果然下雪了。他没穿外套,身上只有一件单衣。他转身准备回屋,伸手去推落地窗,没推开,再推,玻璃还是纹丝不动。他感觉不太对劲,仔细一看才发现落地窗从里面被反锁了。他敲了两下玻璃,没人应声。

屋内,山口已经倒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。

之前他从浴室出来,看到月岛萤留下的纸条,得知他去了地下室。又觉得很冷,发现阳台门没有关紧,隔着厚厚的窗帘仍在漏风,就摸索着把落地窗关严锁好。

他就这么把月岛萤反锁在了阳台上。

 

月岛萤的推测和真实情况大差不差,他哭笑不得,想着山口应该已经睡熟,又敲了几下,提高了音量:“山口,开门,开……”

突然他的声音卡在喉间,手指停住,没有再敲下去。

开门,这两个字像一句咒语,一瞬之间将他钉在原地,带他来到那个鬼屋的大门之后,进入那个孩子的记忆里。

他体会着这种与世隔绝中的孤立无援。

他突然明白了长久以来缠绕在山口忠身上的是什么,他不擅长拒绝,他会关照到所有人的情绪,他在开口前会犹豫几秒去想最合适的措辞。他温和善良,礼数周全,甚至说有些太多周全,开朗的面孔下总是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的怯意。那是一种患得患失,一种惟恐伤害到别人的怯意。

月岛萤站在雪中,看清了这种怯意从而来,如何被塑造,把他打磨成了现在的模样。

他想起飞机舷窗前山口对他说过的话,要是我们早点认识就好了。

原来如此。是的,早点认识,早点成为朋友,或许这些就不会发生。

“我不会这么想,因为没有意义。”这是自己当时的回答。

多好的回答啊,多清醒,多睿智。他冷笑一声,口中呼出的白雾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。

回忆飞快地采集着他的话语,像是在收集罪证。那些刻薄的发言逐条在他耳边重新浮现:山口,很吵。山口,你说太多了。真是活菩萨。

最后是初遇时,大概是小学?他路过被一群孩童欺负的山口,当时说了什么来着?

啊,他想起来了,他对他们说的是,真逊啊。

他给予了他们一视同仁的轻蔑与漠视。

“真逊啊。”

他默念了出来。他扶着栏杆,雪一片片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
“真逊啊。”他喃喃着,重复念着这个词。

他已经感觉不到冷。从前被他忽略掉的那些痛楚,山口的,哥哥的,父母亲的,还有自己的,绵密幽深,都在此刻还给他。他不拒绝,安静地承受。

月岛萤,你应得的,不是吗?

时间不能复返,所以懊悔没有意义,他清晰地认知这一切,所以所剩的情绪里,只有无力。此刻冻彻身骨,他反而感到了一种满足。苍天有眼,至少折磨和痛苦可以在此刻均摊,让他感到心安。

他再次站在神殿内,被众神环伺审判,整片宇宙乃至真理本身,向他递来一种虚无的凝视。

他的心空空如也,正好可以装得下所有的谴责。

“你狂妄,自大,傲慢,不体恤他人的情绪。”

他点头,温顺如一只羊羔。

“你曾给至亲带去痛苦,只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虚荣。”

他说是的,就是这样。

“你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,只对遥远的美丽心神向往,却对身边的活人漠不关心。”

他只能回以沉默。

“你将无可避免地厌恶他人,厌恶整个世界。你将永远无法满足他人的期待,永远活在孤独和自我折磨中,被你引以为傲的理性统治,无法真正接受别人的爱。”

“月岛萤,领了你的宣判,去受罚吧。”

那判决书飘到了他的面前,他看清了,条条罪证,白纸黑字。

“月岛萤,你接受吗?”

他向判决书伸出手去。惊雷之下,神殿摇摇欲坠,即将崩塌。

远处,巨浪如峰,铺天盖地向岸边砸过来。阿月!山口忠猛地从梦中惊醒。他从梦中的海啸回神,看向身边和屋内,空空荡荡,没有月岛萤的身影。再看时间,已经一点半了。

他从床上跳起来,打开卫生间的门,也没有人。他急忙去拨月岛萤的手机,床头另一部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,月岛萤的手机也没有带走。

阿月,阿月!他冲着漆黑的走廊喊着。

他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,然后声音逐渐变大,急促。他仔细辨认方向,发现是阳台的方向传来的。

太诡异了,他手心冒着冷汗,大脑里冒出小说电影里无数个密室谋杀案,异国绑架案。

他听见月岛萤的声音,模模糊糊地从窗帘后传来,山口,我在这里。他屏着呼吸一拉窗帘,隔着落地窗看见了月岛萤,像个苍白的幻影。太好了,他还活着。这个念头首先冒了出来。他努力理解着这是怎么一回事,月岛萤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,但他听不清。连番惊吓,他大脑近乎宕机,已经完全忘记自己随手落了锁。

最后月岛萤无奈了,指了指门锁的位置。山口忠的记忆缓缓归位,他想起了自己落锁的动作,脑海中传来“铛”得一声巨响,震得他胸骨一痛。他手忙脚乱地把锁打开,移开门,伸手去拉月岛萤,却摸到了一尊冰块。

“你,你,我,你快进来。”他舌头打结,慌慌张张地把人往床上推,月岛萤已经被冻得四肢僵硬,推拉之间差点被他掀翻在地。

山口拽起被子,把月岛萤囫囵塞进去裹住。他们一个冷到失神,一个吓到丢魂,两个人大眼瞪小眼,一时之间无言以对。山口忠想起什么,又冲去拿水壶烧开水。水壶开始缓慢地加热,山口忠又坐回床上,他把月岛萤的双手拽出来捧住,不断哈着气。

“山口,你不用……”

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,脑中只剩下要把阿月捂暖的念头。

月岛萤的手指仍然冰凉,所以只是虚虚地托起山口的脸,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:“我没有很冷,别再对说我抱歉。”

山口沉默了下去。他一把捉住月岛萤的手,紧紧贴向自己的脖颈里。他被冰得一个激灵,却将月岛的双手贴得更紧。

“喂,别这样……”

“在你的手热起来之前,不要拿出来。”

月岛的手指被死死按住,贴着他的颈。他的手指逐渐回温,有了知觉,感受到山口的动脉剧烈地跳动,血液奔涌,穿透皮肤,冲刷着他掌心的纹理。

耳边似有雷声轰鸣,那个声音又响起来:月岛萤,这纸罪证,你接受吗?

像捧着一团火,他手骨剧痛。

“你真的,真的不必这样。”他用力把手抽了出来。

颈上只剩冰冷的余温。山口忠终于从惊吓中回神,其他的情绪开始从胸腔中浮现,比如不解,比如愤怒。

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
“哈?”

“你为什么不喊醒我?如果我一觉睡到天亮呢?”他质问道。“你要是被冻死了怎么办!”

“太夸张了吧。”月岛扯着被子把自己头也裹住,很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。

像一拳打进棉花,山口一口气噎住。

他继续对着饭团一样的被子提问:“所以,你在想什么?”

“哈?”继续装傻。

“为什么不喊醒我,你在想什么。”

被子里的人不说话了,也许在想怎么搪塞,怎么转移话题,不能给他这个机会,山口扑上去,把被子从月岛萤头上扯下来,死死盯着他:“回答我啊,你到底在想什么啊!”

月岛萤没有再回避,他望着山口,眼神在短暂的诧异后重新沉静下来。水壶里逐渐沸腾,像在无言地催促。

“我在想,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你真的开心么。”他说。

山口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,他很困惑:“你,什么意思?你觉得我不开心,我是装的?”

“不…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我总是会让你失望,对吗?”

山口忠愣住了。

“如果不是我,你会不会……”

电光火石间,他忽然明白了月岛萤的行事逻辑,他在阳台上站了几十分钟挨冻,是一种无意识中的自惩和自毁,一如他少年时的行事风格。每当月岛萤感受到挫败,他就会把自我放逐去无人岛上,然后说,好了,搞砸了,我的错,无所谓,一切都没意义,就这样吧。

一股无名火生起,山口一把拎起月岛的衣领,声音低沉,沙哑:“喂,你搞什么,我的喜欢可是很难得的,给我好好地收下啊。”

水壶一声鸣响,沸水翻滚,蒸汽溢出壶口,喷洒在空气里。这一瞬间,月岛萤眼中的惊愕和仓惶被他尽收眼底。

山口忠扯着他的衣领,手指用力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……”

“你不可以后退,我们已经到了这里,你如果有这样的念头,我绝对会……”

但是又怎样呢,还有什么能震慑到他呢?他忽然觉得非常,非常的难过。他卸了力气,沮丧地垂下头去。

“那不是失望。我只是常常会觉得,你离我很遥远。”他说。

“很多时候我会觉得,你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。那个世界一定很美丽,不然留不住你。但那个世界,我没有见过。”他自嘲地笑笑:“这让我觉得很寂寞。”

月岛萤怔怔地听着。

“如果你要去那个很遥远的世界,带上我一起吧。你眼中的景色,让我也看看吧。”

可是山口,可是。这样的愿望,如稚童的幻想一般不切实际。孤独永远是人生的底色,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天差地别,个体之间独特的生命体验不可能复制共享,所以世上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。被误解永远是表达者的宿命,他没法只用语言把山口带来自己的世界。

但是这样的愿望,却撼动着月岛萤的心,让他无法平静。

那个声音再次响起::月岛萤,这纸罪证,你接受吗?你接受吗?

他闭上眼,自黑暗中凝视着众神的眼睛。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对那纸判决说,不……我不接受。他的指尖在剧痛后,重新有了温度和力量,判决书在他掌中撕碎、焚毁,火焰之中,他自亡灵世界的天秤上,捧回了自己受审的心脏。

 

暖气终于热起来了,他们正被汗水浸透。

山口用鼻尖轻触着他的颈窝,鼻尖,额头,一遍遍地问,阿月,现在呢,还冷吗?鼻子还冷吗,手还冷吗,心口呢。他用气息一次次确认,他要凿开每一处被冰封的平原,找到冰面下那个静默的灵魂。

月岛萤一遍遍回答,不冷,我很热,山口,我不冷,现在真的很暖和。

“太好了……”

他呜咽着,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。他眼角一片潮湿,或许是泪水,或许是汗水,他分不清楚。
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,光从窗户反射进来,在他们身上落满一层白霜。

他说,阿月,我们走吧。

去哪儿?

带我去你的世界,不管是末日还是陵墓,不管是死亡还是天堂,不管那里有天使还是亡灵,都带我一起去吧。

 

寂静的缝隙间,月岛萤捂住他的双眼,然后松开,轻轻朝他的双眼吹了一口气。

”我带你去我的世界,我给你我的眼睛。“

 

07

 

山口忠吃完最后一口鱼汤:“接下来是圣母大教堂?”

“对。”月岛萤还没彻底清醒,计划着等下去弄杯咖啡。

走出餐厅,一个雪球劈头盖面朝山口忠砸来,他下意识一躲,雪球从他鼻尖擦过,稳稳砸在他身后月岛萤的脸上。月岛萤低头看着手机,突然眼前一黑,一时间以为自己瞎了。几个孩子抓着雪球战得正酣,一看误伤了路人,怪叫着一哄而散。山口忠气得朝他们背影大喊:“不能打戴眼镜人的脸你们不知道吗!”

“抱歉抱歉!我儿子没怎么见过雪,可能太兴奋了!”鱼汤店老板目睹了案发经过,丢下记账单就跑出来道歉。“你们晚上再过来,我给你们免单!”

“等一下,都别动,别踩到我的眼镜。”月岛萤被彻底砸醒,长臂一展,制止住视线里所有动来动去的光团。直到重新戴上眼镜恢复视力,他才弄清楚自己是被个小孩砸中了头。“哈?开什么玩笑。”月岛萤表情都快扭曲了,出身日本东北雪乡宫城县,身高一米九,职业排球运动员,居然一朝败在一幼崽手里?“免单倒不必,晚上你儿子在吗?”月岛萤把一双手骨节捏得咔咔作响:“我来找他打雪仗。”

山口忠赶紧连拖带拽把人拉走,没走几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。

“笑什么?”月岛萤依然很郁闷。

山口忠笑了好久才缓过来:“阿月,你也太幼稚了。”

“哈?被砸的是我,你当然大方了……别笑了!”

“抱歉抱歉。我不……噗……”

“都说了不许笑了!”

 

圣母大教堂坐落在马赛最高处,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城市,走台阶上去约摸二十分钟。

“要不坐车?”

“走走呗,这条路人少。”山口甩甩胳膊,直接迈开步子。

很快,他就知道了人少自然有人少的道理。台阶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薄冰,两人踉踉跄跄地爬着坡,好几次差点拉扯着对方滚下台阶。没走多远山口心里开始后悔,说要不还是坐车吧。然而一回头,发现下台阶比爬上去还难,两人卡在中道,上也不是下也不是。转身时月岛萤一个趔趄,手上刚买的咖啡泼了了大半出来,从他白色外套上滑落,刹那间咖啡香气四溢。月岛萤手忙脚乱地擦着衣服,一只鸟飞过,嘎嘎叫了一声,四下寂静无声,两人陷在窘境里,山口忠又开始弯着腰闷笑,月岛萤浑身散发着咖啡的味道,看着他无语极了。

他们互相搀扶着继续向上爬,狼狈不堪地到了山顶。好在雪后初晴,阳光极好。他们如计划中那样,在参观完教堂后,在教堂旁的天台上坐着等待着日落。

 

月岛萤从包里拿出一个项链挂坠:“新年礼物。”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那天在图坦卡蒙展上买的周边,荷鲁斯之眼。”

山口忠接过细细观赏,是独属于埃及风格的古典纹样,简易流畅的金丝线条勾勒出一只左眼,瞳孔部分用了宝蓝色点缀。

“它是鹰头神荷鲁斯的左眼,象征着月亮。传说中荷鲁斯的左眼曾被杀父仇人塞特夺走,后来在月神孔苏的帮助下夺回,献给了父亲冥神奥西里斯。在埃及的神话中,荷鲁斯之眼有着治愈和重生的力量。”

山口忠把它握在掌心,又松开,看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他戴上了这条项链:“要是你早点给我,说不定我昨天在梦里可以把你救下哦。”

“哈?”

“我梦见有一场很大的海啸把你卷走了,我直接被吓醒了,再往前的梦就记不得了。”

月岛萤轻笑出声:“害怕了?”

山口忠本能地想说才没有,但在这一刻,他突然意识到月岛的这句话,从来就不带有任何审视的意味,它甚至不带有任何情绪,只是一种状态的确认。

于是他轻声问:“我可以害怕吗?”

我可以害怕吗?我可以恐惧吗?我可以当一个胆小鬼吗?我可以理所应当的放弃,而不用担心被世界抛弃和遗忘吗?

 

月岛萤没有直接回答,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件事。

“山口,你记得吗?我们还在初中的时候,学校组织我们去自然博物馆。恐龙的化石展馆前有个很大的机械仿生恐龙,很高,还会动。你看到后借口先离开了,那时候我知道你害怕了。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?”

“后来,地震了吧。”山口说。

“对,我在化石展里呆了太久,错过了集合时间,地震后就被困在场馆里。我看见很多展品都在展柜里晃来晃去,当时一边往厕所跑,一边想着这些化石该怎么办,会不会受损。”

山口笑了出来:“真不愧是你。”

“那时候你们已经在场馆外了,其实是安全的。但是你跑回来找我了。”

“你那时候很生气,骂我是不是不要命了。”

“我气疯了。觉得你好蠢。”月岛说,“但是我又觉得,啊,这个人,真是又愚蠢,又胆小,但是又勇敢。真是一个勇敢的胆小鬼,明明自己害怕到不行,还想冲回来拯救我,就像个英雄一样,真的有点帅啊。”

“我一直觉得,允许自己害怕,是件很勇敢的事情。听上去有矛盾对不对?当你允许自己害怕,就可以在恐惧中睁开眼睛。”

 

山口忠攥紧了胸前的挂坠,喉间发涩。他看着远处的夕阳,看了很久。 暮色四合,血红的晚霞是帷幕,明黄的夕阳是烛火,他屏息,四周悄然无声,如一个天然的告解室。他终于下定决定,要倾吐一个秘密。

“阿月,我一直很害怕,害怕掉队……”他声音发抖,神情却无比虔诚,像是在告解室里对神父开口。

月岛萤微微点头,默示他继续说下去。

他不去看月岛萤的眼睛,他既然鼓起勇气要把这个秘密说完,那就不可以在这时变得脆弱。

“害怕被欺负,害怕输球,害怕不被认可,害怕没有朋友,害怕鬼故事,害怕做噩梦,害怕很多很多的事情。”他慢慢地捡起自己曾经的恐惧,一件一件说出来。

“我一点也不想加班!我……”

月岛萤望着他,眼神中似有鼓励之意。

“我不想考虑每个人的想法!我不想殚精竭虑希望每个人都开心!”他站了起来,对着远方的港口大喊。

天际从未如此辽阔,明亮。他浑身微微颤抖,泪水溢满眼眶。

“我想早点下班,早点回家,我想多睡一会儿!我想要更喜欢我自己!我想要自由!啊——”

他又像是在对儿时的山口忠呐喊,他要这呐喊穿过海面和峡谷,穿透岁月和时间,去安慰一个孩子恐惧的心。

你可以害怕,可以流泪,可以不坚强不勇敢,可以不用勉强自己。你会好好地长大,会得到好多好多的爱。

我向你保证。

 

月岛萤站在他的身后,看着他对着海面的夕阳大声宣告,尽情宣泄。风吹乱他的头发,吹红他的鼻尖和耳朵,把他的声音送向很远的地方,有人听见了,还回头朝他们挥了挥手。

他畅快地大笑着,他的担忧和忧虑都好像随风而去,只剩一个崭新的灵魂,他站在人生的港口前,像一艘即将起航的金色的船。

 

“我想要以后的每一天,每一天,每一天!都像今天一样幸福!”

“我想要养一只小狗!和阿月一起!”

 

月岛萤被一种绚烂冲击着。他看到了夕阳的余晖从山口忠的胸膛喷薄而出,他从他的身上,看到了一种戏剧性的美学。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战胜了自己的胆怯,终于愿意看向自己的心,善待自己的灵魂,接纳自己的一切。他那么坦诚,可爱,那么毫无保留。

他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,美得像首诗歌。

 

涨潮了。

月岛萤的心突然柔软,潮湿,被融化的雪浸透。

 

此时不宜做声,一切澎湃都无法用语言描述,但仿佛是爱神翩然而至,神谕如光一样落下,他的心看清了它的模样,看清它如何作为语言用唇齿读写,表达。

让我对你说三句话吧,我不得不说。如若不说,如此汹涌的潮水会将我压垮,撕裂——

“如果,我们能早点相遇就好了。”

-这句是关于过去。

“以后,我们别再对彼此说抱歉了,好吗?”

-这句是关于未来。

最后一句,是关于此刻。

“我爱你。”他垂头,衔住落日,衔住花环,衔住心里涨起的潮水,将它们送去他的口中,印在他的唇上。

云霞舒展,如爱神的翅膀,洁白柔软,正垂在他们的肩头。

 

有人在哭,眼泪顺着面颊淌下,滴落在他胸前的荷鲁斯之眼中。像是封印被解除,荷鲁斯的咒语在这一刻生效,他在泪水中睁开双眼,有了全新的顿悟。

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进寄售明信片的商店里,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选择卡片,怎么拿起笔。他弯着腰写,围巾搭在脖子上滑落一半,冷风直往衣领里钻,但他心口火一样的热。

他匆匆地写,语义混乱又颠倒,他的笔跟不上他的思绪,但他管不了这么多,他要赶在它们消失前留住它们——

 

我终于明白

每当我感觉到寂寞 

就是在感受着他感受着我

那就是爱他的时刻

我如此爱他 在寂寞中爱着他

寂寞是一切的证明

一如生是死的证明

死亡啊 可敬的死亡啊 我想让你知道 我好爱他——


 

他的最后一笔划出了卡片,直直划在了木桌上。

没有地方可写了,他不得不停了下来。

他的心脏砰砰直跳。

他将明信片贴在胸口上,荒唐地想让它记住此刻的心跳。

他想让这心跳赋予这封情书,永恒的灵魂。

店长比划着问他,寄去哪里?

寄去哪里?

他用力地比划,就留在这里。钉在墙上,最显眼的位置上。

 

这封小小的情书,载满爱意,昂首挺胸,无比骄傲。

在落日的余晖中,它安静地述说着,你看,在爱情中,他们是如此的笨拙,又是如此的可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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